山风骤然停歇,连同檐下辣椒串的摇晃也一并静止。

阿朵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只剩下一种濒临破碎的透明。

“我……我不知道……”她的声音,细若蚊蝇,带着绝望的空洞。“你胡说,阿婆的阿姐是自己走的……”

季宴修的眉心拧成一个川字,他察觉到周遭的气温正在下降。

那是一种阴冷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他往前一步,将余清歌半护在身后。

“你守护的,不是一个等待的故事。”余清歌没有理会阿朵的否认,她的声音清冷,“你守护的,是一个被掩埋的秘密。”

“别说了!”阿朵猛地尖叫起来,双手捂住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残忍的真相。“求求你们,走吧!算我求你们了!”她的哭喊,不再是委屈,而是极致的恐惧。

余清歌的目光,越过她崩溃的身影,重新投向那栋沉默的老旧吊脚楼。“带我们进去。”她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不……不行!”阿朵连连摇头,泪水和鼻涕糊了一脸。“阿婆会生气的……她会……”

“她已经很生气了。”余清歌打断她。“她的冤屈,像一壶烧不开的水在炉子上煎熬了几十年。再不揭盖,就要炸了。”

阿朵怔怔地看着余清歌,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最后,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缓缓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向那栋楼。

季宴修跟在余清歌身侧,压低声音:“你确定?”

“不确定。”余清歌的回答干脆利落。“但那股不甘,快要压不住了。”

吊脚楼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凄厉的呻吟,仿佛一个老人的叹息。一股浓重的,混合着尘埃与腐朽木料的气味扑面而来。

季宴修的洁癖,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月光,透过窗格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无声地狂舞。

堂屋正中,那架古老的木质腰机,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蛰伏在黑暗里。

阿朵不敢往前,只缩在门口,身体抖得像筛糠。

季宴修的阴阳眼,能清晰地看见,那架织机旁,站着一个近乎透明的白色身影。那是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她的轮廓模糊,面容不清,只有一双眼睛的位置,透出两点深不见底的空洞。

那不是怨毒,而是沉淀了太久的,化不开的悲伤。

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口袋里的护身符。

余清歌径直走向那架织机。她没有看那个虚无的人影,她的全部心神,都被织机上那半幅织锦吸引。

那是一双紧紧交握的手。线条柔美,姿态亲昵。一针一线,都织满了无法言说的眷恋。

余清歌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片织锦。

“别碰!”阿朵失声尖叫。

晚了。

在余清歌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凉丝线的瞬间,一股庞大的,悲伤到极致的记忆洪流,轰然冲入她的脑海!

……

“阿星,你看,我新想出的针法,叫‘同心结’,这样,我们的手就永远牵在一起了。”

“阿月,你真笨,我们本来就永远不会分开。”

吊脚楼里,两个梳着长辫的少女,头挨着头,在织机前低声笑着。阳光很好,将她们的侧脸,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

画面一转。

村里的长者,用浑浊的眼睛盯着她们,嘴里念叨着:“不祥,两个女娃子好成这样,会招来祸事的……”

妇人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投来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

“你看她们,像怪物一样。”

再一转。

一个穿着体面,眼神却像毒蛇般黏腻的男人,出现在寨子里。他是个画商,看中了阿星的美貌和织布的手艺。

“跟我走吧,小美人,外面的世界,比这山沟沟好一万倍。”

“我不走,我阿月在这里。”阿星的拒绝,干脆而坚定。

画商的脸,在阴影里变得狰狞。

夜。

暴雨如注,雷声滚滚。

画商带着几个村里的地痞,踹开了门。

“阿星!救我!”

“放开我阿姐!”

阿星被死死按住,阿月被人一脚踹开,额头磕在织机坚硬的木角上,鲜血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看见阿星绝望的眼神,看见画商脸上得意的狞笑,看见那些同村人麻木而贪婪的嘴脸。

阿星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一只手,抓起梭子,狠狠刺向画商的眼睛。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

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

余清歌猛地抽回手,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色惨白如雪。季宴修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清歌!”他的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惊惶。

“她没走……”余清歌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还陷在那场血色的噩梦里。“她从来就没离开过这里。”

季宴修心头一沉。他顺着余清歌的视线,望向那架织机。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白色的虚影,不知何时,已经不再看着织锦。它缓缓地转过身,那两个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对准了织机底下,一块颜色明显深于周围的木质地板。

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怨气,从那块地板下,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阿婆……”阿朵的牙齿,在剧烈地打颤。“她守着的不是那幅布……”

“她守着的,是她的姐姐。”余清歌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她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指向那块地板。“阿星,就埋在那下面。”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栋吊脚楼,猛地剧烈震动了一下。

“咚!”一声沉闷的巨响,从地板下传来,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撞击着地底的棺木。

那白色的虚影,瞬间变得狂暴。

原本透明的雾气,迅速染上了一层不祥的灰黑色。它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整个屋子的木头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快走!”季宴修脸色大变,他一把拽住余清歌,另一只手拉上已经吓傻的阿朵,转身就往外冲。

他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执念,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缚地灵,这是由爱,由恨,由长达数十年的等待与守护,所滋养出的……一个即将失控的灵体!

他们刚冲出门口,身后的木门,便“砰”的一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关上!

紧接着,那规律的,令人心悸的机杼声,再次响起。

“咚,咔嗒。”

“咚,咔嗒。”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不再是思念,而是催命的鼓点。它穿透了木墙,穿透了夜色,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死寂的村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