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晨光披洒在宏大的蘅芜宫建筑群上,映出参差错落的剪影。秋风渐起,吹动檐下的灯笼,发出轻微的摇晃和碰撞声。
裴韫欢站在窗前,目光追随着一只飞蛾在纱窗上扑闪翅膀的身影。
晨光尚浅,天地间的一切都似被笼在一层薄雾之中,飘飘渺渺,不甚分明。
黄花梨嵌螺钿炕桌旁,铜盆架上的温水氤氲着薄薄的热气。二等宫女湄珂垂首侍立,捧上干净的细棉布巾。
裴韫欢伸手掬水盥洗,水珠沿着她线条柔润的下颌滑落。
窗外,隐约传来扫帚划过八角青石砖的沙沙声,以及两个粗使宫女刻意压低的交谈。
“…贵嫔娘娘的脸真是白,像上好的羊脂玉,一点粉都不用抹似的…”
“可不是天生的好颜色,比那些扑了厚粉的强多了…”
裴韫欢漫不经心地擦拭着双手,水声遮掩了那些窃窃私语。
她生得昳丽清隽,这份容貌是她在这深宫中的利器之一,却也是她心底一丝难以言明的刺。
洛京履道坊裴府里那些被父亲随意纳入后宅的“羊脂玉”、“凝脂雪”,最终不过是深宅大院里无声凋零的摆设。她在家中便如空气,入宫后这“好颜色”也仅是帝王兴之所至的点缀,或是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份“天生丽质”,从未为她带来真正的温情,只徒增被物化的轻浮感。
而这等背后言语,即便是赞美,也让她觉得轻浮、被冒犯。
一丝冰冷的厌烦涌上心头,她裴韫欢,早已不是任人评头论足的物件。微微沉了脸,将手中浸湿的细棉布巾递给湄宓,语气不咸不淡。
“外头当值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大清早聒噪。”
湄宓会意,无需主子多言,已行至窗边,隔着透光的纱棂,声音清冷如冰。
“肃静!仔细吵了娘娘清净!”
窗外瞬间死寂,连扫帚划过八角青石砖的沙沙声都停顿了片刻。
裴韫欢走到妆台前,随意地抬手,在额间轻按了按。
铜镜里浅橘色瑞兽纹经锦薄纱外衫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眉目间那份温润贵气下,藏着一丝被冒犯后的冷硬。
她讨厌这种背后品评,尤其讨厌“羊脂玉”这个词勾起的前尘旧忆。
那个庞大却冰冷的裴府,那个好色成性、视女子如玩物的父亲,那个如今顶着新昌伯爵位、却声名狼藉的嫡长兄裴砚修。
族中这些年不进反退,尽管多数勋贵子弟风评皆难言,但旁人封邑盛极的能达万户,亦或传承至此已有百余年。
而新昌伯府,初次更替主人便已见颓势,九百户的封邑,在勋贵云集的洛京算得了什么?更遑论能给她多少助力?
她在这葳蕤轩住了也有二十载,与不争气的家族,倒是半斤八两。
“母嫔!”
一声清脆又带着点沉静的呼唤自殿外传来,紧接着是略显急促却并不凌乱的脚步声。
珠帘晃动,一个身着白绿相间广袖长袍的小小身影快步走了进来,正是九岁的十二皇子行朗。
裴韫欢转过身,脸上瞬间挂上温柔的笑意,眼中那点冷意早已烟消云散。她张开双臂,迎向快步走来的小皇子,语气温柔而宠溺。
“母嫔的朗儿来啦!”
行朗眉峰习惯性地微蹙着,一双瞳仁澄亮,望向她时带着十万分的认真,走到近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朗儿给母嫔请安。”
“快起来。”
裴韫欢伸手虚扶,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疼爱。
“可用过早膳了?”
她温声问道,顺手替他理了理额前一丝微乱的碎发。
“回母嫔,用过了。”
行朗站得笔直,声音清脆。
“嗯。”
裴韫欢点点头,拉过他的手,领着他走向窗边的炕桌。
“母嫔这儿也没什么事,过来陪母嫔坐坐,母嫔让人给你拿些你爱吃的点心。”
行朗依言在炕桌旁坐下,目光却落在母亲新换的浅橘色外衫上,认真道。
“母嫔今日这衣裳颜色鲜亮,衬得气色极好。”
“是吗?母嫔还觉得淡了些呢。”
裴韫欢眉眼弯弯,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还是我儿的眼光最好。”
母子俩正说着话,湄珂端着一个描金小食盒进来,里面是几样精巧的点心。
行朗的眼睛亮了亮,显然对甜食没什么抵抗力。
裴韫欢宠溺地看着他拿起一块蜂蜜凉糕小口吃着。
“昨日去太学,涂英逸可同去了?”
那骠骑将军家的嫡三子,爱财如命的名声在宫里都传开了。虽觉那孩子品性有些轻浮,但想到有他在身边,或许能让过于沉静的朗儿活泼些,裴韫欢也就默许了。
行朗咽下口中的糕点,眉头似乎蹙得更紧了些,声音也低了些。
“去了。只是……他下学后,在偏殿外廊下,被谢娘娘身边的莹月姐姐撞见,似是从一个内侍手里拿了什么东西,塞进了袖袋里。”
他抬起头,澄亮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困惑和认真。
“那内侍看着面生,不像我们葳蕤轩的人。”
裴韫欢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凝住。
涂英逸!又在搞什么鬼?偷拿东西?还是在蘅芜宫附近?甚至还牵扯到谢嫔身边的人?
“哦?”
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丝冷意。
“朗儿可看清了?那内侍拿了什么给他?”
行朗摇摇头。
“离得有些远,没看清具体是什么,只看到是个小小的、用青布包着的东西。涂英逸塞进袖袋时,动作很快。”
他顿了顿,补充道。
“莹月姐姐似乎很惊讶,但没有声张,匆匆走开了。”
裴韫欢的心沉了沉。
谢蓉婷……她那个住在西侧殿的邻居,平日里不声不响,但瑶姐姐早提醒过此人心思不简单。
她的宫女撞见了,却不声张?是怕惹事,还是……另有所图?
涂英逸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骠骑将军之子又如何?在宫里行这等事,万一被人拿住把柄,牵连到行朗……
一股怒火夹杂着对儿子可能受牵连的担忧在裴韫欢心头翻涌。此事必须立刻处置,而且要处置得干净利落,不能留后患。
“湄珂。”
“奴婢在。”
湄珂立刻躬身。
“去,立刻把涂英逸给本嫔请来葳蕤轩。”
裴韫欢刻意加重了“请”字。
“就说本嫔新得了些上好的江头贡茶,请他过来一同品鉴,顺便问问十二殿下今日的功课。”
“是,娘娘。”
湄珂心领神会,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裴韫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意,脸上重新挂起温柔的笑意,拍了拍行朗的手。
“朗儿乖,这点心你慢慢吃。母嫔想起还有几卷经书要送到小普缘寺去供奉,你先去书房温会儿书,等母嫔处理完这点小事,再去看你,可好?”
小普缘寺在蘅芜宫西南角,供奉普贤菩萨,是她偶尔去静心的地方,此刻正好是个支开儿子的借口。
行朗虽然聪慧,但毕竟年纪小,对母亲的话深信不疑,点点头,乖巧地放下还剩一半的凉糕。
“是,母嫔。儿臣告退。”
他起身,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才由另一个宫女引着往书房去了。
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消失在珠帘后,裴韫欢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走到窗边,目光锐利地投向殿外。
青色琉璃瓦泛着幽光,重檐相连,庄重而压抑。
涂英逸……谢蓉婷……
这件事,绝不能轻轻放过。她要看看,这将军之子,胆子到底有多大,背后又有没有芷兰汀那位“邻居”的影子。
至于处置?她裴韫欢行事,向来直来直往。若证据确凿,该打该罚,自有宫规!便是骠骑将军问起来,也是他儿子咎由自取。她虽是从三品,但伯爵府的出身、皇子之母的身份,便是她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