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铁路货运站,站长办公室。

钱站长指间的烟,已经烧到了烟屁股。滚烫的烟火灼上皮肉,一股焦糊味瞬间弥漫开。

他猛地一甩手,烟头在昂贵的地毯上砸出一个焦黑的窟窿。

赵大刚就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腰杆挺得笔直,纹丝不动。

他已经把所有该说的话,用最客气、最恭敬的语气,全说完了。

话里没有一个字是告状,没有半句是诉苦。

可每一句恭维,每一字吹捧,都他妈是个陷阱。

钱站长那张老脸,已经没了血色,铁青一片。

他猛地抓起桌上那部红色的内线电话,手指几乎是砸进了拨盘的圆孔里,用力转动。

“安保科!所有人,带上家伙!”

“撬棍!榔头!都他妈给我带上!去三号仓库!”

“我倒要看看,谁的狗胆,敢在老子的地盘上动歪心思!”

“砰”的一声,电话被狠狠砸回原位。

“我让你去!”

钱站长对着听筒咆哮。

“把调度三组的孙建国,给我从被窝里薅出来,让他滚到仓库门口跪着!”

啪嚓!

听筒被狠狠砸回电话机上,黑色的塑料外壳当场四分五裂。

“赵老板,不是要验货吗?”

“走,一起去。”

赵大刚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抬手理了理自己一尘不染的西装领口。

他心里门儿清,这是他妈赵淑芬手把手教他的第二课。

怎么把火药桶点着,然后自个儿退到最安全的地方,欣赏那一场最盛大的烟花!

……

北郊三号货运仓库。

生了锈的巨大铁皮卷帘门前,冷风卷着地上的灰尘打着旋儿。

钱站长往后退了半步,给身后拎着铁家伙的安保科人员让开了位置。

“砸。”

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一步跨出,将嘴里的烟屁股往地上一吐,狠狠朝着那把大锁砸了下去!

“哐当——!”

那把大锁应声断裂,锁身在空中翻了个圈,重重砸在水泥地上。

又一个安保科的人上前,双手抓住卷帘门的把手,猛地往上一掀!

“嘎吱——!”

刺啦一声,一道雪亮的光柱撕开了仓库里的浓墨。

光柱在黑暗中扫了一圈,最终钉在了仓库深处那三座盖着油布的小山上。

安保科长得了令,揪住油布的一角,狠狠一扯!

“哗啦——!”

厚重的油布带着一股子霉味儿砸在地上,露出了底下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坯布。

仓库外头,一阵刺耳的轮胎摩擦声划破了夜空。

一辆破吉普车跟疯了似的,一个甩尾急刹,稳稳停在仓库大门口。

车门“砰”地弹开,一个穿着皱巴巴衬衫的男人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正是调度三组的孙建国。

他一头撞进仓库,视线先是磕在钱站长那张能刮下霜来的黑脸上,再一转,猛地定格在那堆白得瘆人的布料上。

孙建国两条腿当时就软了,嘴唇哆嗦着,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眼眶。

“站……站长……”

钱站长看都没看他,目光锁定在安保科长脸上。

“这个人,从现在起,不是我们铁路系统的人了。”

“带走。”

“把他知道的,和他不知道的,都问出来。”

两个安保干部架起瘫软如泥的孙建国。

钱站长转向赵大刚,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赵老板,货,一匹都不少。还望您向上边多美言几句!”

赵大刚点了下头。

“钱站长为了红星市的出口创汇,劳心劳力,我们都看在眼里。”

……

吴凯是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给惊醒的,电话那头,是他安插在货运站的远房亲戚。

“哥……孙建国……让人给撸了……钱、钱站长亲自带的人……”

吴凯瞬间僵在原地!

跑!

他疯了似的冲向长途汽车站,那里有最早一班开往南方的车。

吴凯混在零星的候车人群里,手里的车票,被掌心里的冷汗浸得又湿又软。

只要上了那辆车,只要离开红星市,就能活。

检票口的绿灯,亮了。

他刚往前迈了一步,面前就多了三双沾满了黄泥点的解放鞋。

三个沉默的男人,就那么直愣愣地杵在他面前,堵死了他所有的生路。

为首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只是面无表情地伸出了手。

他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玉貔貅,用一根红绳穿着。

那是他吴凯上个月,点头哈腰地亲自送给上头某位科长的“见面礼”。

吴凯眼里的那点光,“噗”地一下,全灭了。

他手里拎着的皮箱,“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箱子扣开了,一捆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钞票和几件金器,骨碌碌滚了出来。

周围的人群里爆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吴凯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被那几个人半推半架着,走向车站外那条漆黑得不见五指的小巷。

……

第二天,市百货商店,经理办公室。

“老刘!”

周经理一头撞进来,办公室的门板“哐”地一声砸在墙上,他扶着门框,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吴凯……吴凯他娘的折里头了!”

即将退休的刘经理,正慢条斯理地用一块旧绒布擦拭着抽屉里的老物件,闻言,手上的动作只是微微一顿。

“什么叫折里头了?”

“不是外头传的断条腿那么简单,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老家村里递话过来说,昨儿半夜,就一口空棺材给送回去了!”

周经理的声音抖得不成个调,几乎带上了哭腔。

“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儿?这他妈是要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啊!”

刘经理沉默了很久,久到周经理以为她睡着了。

她从抽屉最深处,摸索出一本厚厚的、封皮都磨烂了的硬壳册子。

册子被她用那块旧绒布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这才“啪”的一声,推到了桌子正中央。

“老周,你帮我跑一趟,去约一下赵氏百货的那个赵小丽。”

“你就跟她说,咱们市百货服装部这几十年的老底子,这些供应商和老客户的名册,我想亲手交到她手上。”

刘经理抬起手,手指在册子封皮上轻轻点了点。

“告诉她。”

“咱们……认栽了,我们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