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子
算珠响叮当,典尽人间短与长。
暗刻星花藏日月,荒唐,死当活当总无妨。
朽木琢凤凰,破袄暗绣金线蟒。
莫道朝奉眼昏聩,且看,旧债堆里立新纲。
临安城北的永泰当铺里,黑檀算盘的珠声从卯时响到戌时。十八岁的学徒顺子跪在柜台下擦地时,总盯着朝奉先生拨算珠的右手——那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每转一圈,便有一件死当物被扔进库房。这日他擦拭墙角青铜秤,突然发现秤杆上刻着三道极浅的竖纹,恰与当票上的"叁"字暗合。
"这是‘阎王秤’。"账房先生叼着烟斗冷笑,"秤杆短三分,当银扣五钱。"顺子的后颈被烟灰烫得一颤,却记起前日死当的紫檀匣——明明雕着前朝宫样纹,却被记作"杂木盒"。当夜他溜进库房,用半块绿豆糕买通看库老仆,发现那匣底夹层竟藏着褪色的鸾凤和鸣图。
三日后,当铺收了件破袄。顺子突然按住朝奉的算盘:"这袄领针脚是双龙抢珠纹!"满堂哄笑中,他拆开袄角——金丝绣的暗纹在烛火下粼粼如波。朝奉的翡翠扳指磕在柜台上:"黄口小儿也敢断物?"可当顺子指出那紫檀匣底的鸾凤图时,掌柜的鼻烟壶"啪嗒"滚落在地。
米行学徒阿贵的伎俩更妙。他见师父用"洪斗"收粮、"私斗"粜米,便偷偷将两种斗的竹钉互换。待月底盘账,新斗量出的粮竟比旧斗多出三成利。老朝奉拎着算盘来查,却见官斗与私斗并排悬在梁下——竹钉位置分毫不差,可米粒偏就顺着新斗的斜壁多滚半圈。
"这叫‘流水斗’。"阿贵舀起一捧粟米,"米行真正的算盘不在柜上,在斗沿的坡度里。"他指尖一斜,米粒如金瀑泻入麻袋,惊飞了檐下啄食的雀群。
一曰"指鹿为马"。正如《战国策》所言"白马非马",顺子将破袄认作宫绣,实则是《韩非子》"循名责实"的倒用。他打破当行"看皮不看骨"的规矩,恰似《鬼谷子》"反以观往,覆以验来"的机变。
二曰"偷天换日"。阿贵的"流水斗"暗合《周易》"穷则变,变则通"的天道。当米粒沿新斗斜壁滑落时,旧有的度量体系已在簌簌声中土崩瓦解。
三曰"借尸还魂"。顺子擦拭的青铜秤本是当铺的镇店之宝,他却将其变为揭穿黑幕的证物,正应了《孙子兵法》"因敌而制胜"的奇策——最高明的反叛,往往诞生于对旧规则的了如指掌。
古董贩子麻三爷的手段更刁钻。他专收残破瓦当,却在缺角处补画赝纹。当同行讥笑他收破烂时,他反将瓦当碎片嵌入砚台,题曰"秦砖汉瓦砚"。文人墨客争相购藏,却不知那些"古纹"是用乌贼汁混着香灰描的。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麻三爷摩挲着砚台上的裂痕,"可要是把假纹刻在真瓦上呢?"他眯眼轻笑,袖中滑落半块未雕的瓦当——那上面的饕餮纹竟是用指甲生生抠出来的。
遇此等翻云覆雨手,强辩不如顺势。昔年扬州盐商朱二爷,见账房私改盐引数目,非但不揭穿,反将错就错的账簿呈给官差。待朝廷按"虚数"征税时,他早已将实账换成假账,倒让官府背了横征暴敛的骂名。
《淮南子》有云:"圣人不贵尺之璧,而重寸之阴。"当铺库房的梁木突然在梅雨天裂了道缝,阳光漏进来,正照在那件"破袄"上。朝奉先生盯着金丝暗纹看了半日,忽然摘下翡翠扳指——内侧赫然刻着"洪武三年"的字样,那是他年轻时在另一家当铺当学徒时刻的记号。
卜算子
算珠拨旧债,典当押新魂。
破袄裹着金缕玉,朽木雕龙门。
暗秤称乾坤,流斗量浮沉。
莫笑朝奉眼昏花,真价在人心。
顺子如今坐在柜台后拨算盘,腕上缠着那件破袄拆出的金线。库房深处传来老朝奉的咳嗽声,混着新学徒擦拭青铜秤的窸窣响动。檐角铜铃忽被风吹响,惊得梁上老鼠窜过秤杆——那三道暗纹在月光下竟泛着血似的锈色,恍如四十年前某个学徒用簪子刻下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