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堪破三千世相 >  第3章 族谱里的无名墨痕

朱砂描红十三代,松烟晕染半页黄。

新墨欲添旧牒裂,蝇头小楷锁寒霜。

歙县宗祠

万历二十三年秋,徽州歙县程氏宗祠的柏木门轴吱呀作响。族长程砚斋捧着宣德年的旧谱匣,指尖抚过泛黄纸页上"女子不入谱"的墨规,像在触碰一道结痂的伤疤。祠堂天井里跪着程三郎,这个跑漕运的汉子攥着养子阿虎的襁褓,青砖上洇开两团汗渍:"求族长开恩,把这孩子记在亡兄名下!"

廊下老辈们炸了锅:"《程氏家训》白纸黑字:'异姓子嗣,不得玷污血脉'!"程三郎突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的刀疤:"去年漕船遇匪,大哥为护货银被砍了十七刀!如今他这一支绝了后,你们倒要守着死规矩?"怀里的婴孩突然啼哭,惊飞了梁上两只燕子。

墨规如铁

这场风波搅动了整条青石巷。程砚斋连夜翻检族谱,见嘉靖年间确有先例——程五爷的嗣子因是抱养的乞儿,名字只用赭石色小字附在页脚。更棘手的是,程三郎的寡嫂月娘跪在祠堂外,怀里还抱着亲生女儿阿鸾:"若说外姓不能入谱,我这亲骨肉为何也不能上谱?"

《礼记》有云:"别子为祖,继别为宗。"可如今这"别子"成了烫手山芋。老族长摩挲着万历八年的谱牒,那时他亲手用蝇头小楷写下"女子止录所适",如今朱砂未褪,世道却变了。巷口豆腐坊的程寡妇冷笑:"去年李举人家收的螟蛉子,不也大摇大摆上了谱?规矩啊,都是硌软不硌硬的磨盘石。"

裂痕初现

寒露那日,程砚斋在祠堂开了族老会。八仙桌上摆着两本族谱:左边是成化年的古本,女子姓名皆以"程门某氏"代称;右边的新册里,竟有后生用淡墨添了"程刘氏名玉娥"的字样。七叔公气得银须乱颤:"当年司马光作《家范》,特嘱'妇人无名,以姓配氏',你们这是要颠倒阴阳!"

角落里忽传来清朗童声:"《颜氏家训》也说'子孙不知宗族,如树无根'。"众人回头,见是程三郎十岁的女儿阿鸾在窗下念书。小娘子扬着《急就篇》嚷道:"班昭都能续《汉书》,凭甚族谱容不得女子姓名?"满堂朱紫衣冠里,这抹藕荷色襦裙刺眼得很。

市井声纹

争议像滴入热油的清水,在街巷间噼啪炸开。酒肆的说书人连夜编出新话本:"程门双烈传——义兄舍身护银船,孤女含泪问宗祠。"布庄的娘子们咬耳朵:"听说苏州有族允许独女招赘,生的娃随母姓呢!"最绝是当铺朝奉,他指着族谱说:"这规矩好比当票,死当活当,不全看当物轻重?"

霜降祭祀时出了件奇事。程砚斋主祭到"佑我程氏子孙昌盛"时,阿鸾突然在女眷堆里脆生生接道:"女儿亦能光耀门楣!"供桌上的猪头猛地一晃,烛泪滴在嘉靖年的谱牒上,正巧晕开了"女子不入"的"不"字。

新墨破冰

转机始于一场春瘟。程氏学堂的童生倒了大半,唯独阿鸾彻夜抄录医书,配出防疫药方。当这丫头戴着面衣给族老送药时,七叔公望着窗纸上的剪影恍惚道:"这身量...倒像极了万历八年中举的程文焕。"

清明修谱日,程砚斋将狼毫浸入新磨的松烟墨:"今添特例三条:义子入继者,朱笔圈注;独女承嗣者,黛墨书写..."话音未落,阿鸾忽然指着谱匣:"族长爷爷,这匣面雕的不正是'缇萦救父'?"众人细看,那千年紫檀上果然刻着汉代的孝女故事。

秋月爬上马头墙时,程氏宗祠新添了副楹联:"守正辟新墨,继绝开生面"。阿鸾的名字终究没上正谱,却在附录里多了行小注:"程门十三世女鸾,配防疫方救族,事载《杏林别录》。"祠堂香案上,程砚斋新供了方歙砚,墨池里沉着半朵女儿家用的绢花。柏子香袅袅升起时,仿佛看见历代祖宗在烟云中颔首——原来最硬的宗法,也硬不过血脉里流淌的生生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