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女如栽摇钱树,缠足步步生金银。
三寸弓鞋踏血泪,万贯缠腰笑靥新。
牙婆手中的活盆景
乾隆三十年的扬州盐漕察院后街,牙婆沈嬷嬷的轿子停在汪府角门。她掀开轿帘时,腕上七宝镯撞得叮当响:"汪老爷且看这丫头,眉似远山含黛,声如雏凤清音。"八岁的芸娘赤足站在青砖上,脚背弯如新月——那是缠足三年才勒出的弧度。汪如海捏着她下巴转向天光:"可惜左耳垂有痣,主克夫。"沈嬷嬷立时笑道:"这是观音痣!当年陈圆圆耳垂也..."话音未落,汪府管家已递上盖着红绸的托盘。
这番买卖经,沈嬷嬷从《金瓶梅》里王婆处学得精熟。她厢房暗格里锁着《瘦马经》,书页间夹满各色毛发:标"甲等"的锦囊装着处子胎发,"乙等"的荷包装着十二岁女童的指甲。那日她教导新入行的媳妇:"挑瘦马要看三白——眼白、齿白、足白。当年李香君若不是足背有疤,何至于沦落媚香楼?"说着将芸娘的卖身契浸入药水,十四岁的生辰凭空添了两岁。
血肉浇灌的摇钱树
芸娘住进汪府西厢那日,脚上缠着浸过麝香的绉纱。教习嬷嬷用铜尺敲她脚骨:"扬州瘦马分三等,上等学琴棋书画,中等习算账持家,下等..."铜尺忽然挑起她衣襟:"学如何让老爷们千金散尽。"窗外正演着《牡丹亭》,杜丽娘唱"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芸娘疼得咬破锦帕,血渍恰在帕角绣成朵未绽的海棠。
五年后,芸娘在平山堂春宴上弹《广陵散》。盐运使卢大人的酒盏停在唇边,汪如海适时叹道:"这孩子原是要送进京的,可惜..."当夜,卢大人的拜帖便附着一张地契。芸娘隔着纱帐看见汪如海在灯下打算盘,十二根银算珠撞出《雨霖铃》的调子。这般算计,比《红楼梦》中贾赦买嫣红更狠绝——嫣红好歹是个姨娘,芸娘却只是件待价而沽的活古董。
瘦马厩里的生死局
嘉庆五年秋,两淮盐引案发。汪如海急将十二匹"瘦马"转手,其中就有芸娘。她在江都县衙后宅见到新任知县时,腕上突然显出守宫砂——原是沈嬷嬷教的秘法:用朱砂混着壁虎血,每月重绘。知县夫人却冷笑:"这般伎俩,也敢班门弄斧?"当夜,芸娘被捆着扔进柴房,墙角还蜷着三个同样命运的姑娘。
她们在鼠啮声中互诉身世:柳儿原是秀才之女,被舅舅卖作"诗文瘦马";阿菱记得家门前的枣树,却记不得被拐时的年岁;最小的莺哥才十三,脚骨已断成三截。芸娘忽然想起沈嬷嬷的话:"瘦马最忌有情,情根一动,蹄铁自落。"她摸出发髻里的金簪,那本是准备刺向知县的凶器,此刻却狠狠扎进自己脚背。
金丝笼中的反噬
道光年间,退休的盐商黄老爷在瘦西湖畔建"十二金钗阁"。某日暴雨冲垮院墙,人们惊见地基里埋着十二具缠足白骨,趾骨皆系着红绳。更骇人的是阁中暗室,墙上挂着《瘦马品鉴图》,每幅美人像下注着蝇头小楷:"乾隆四十八年,售与徽州茶商,得盐引三百"、"嘉庆二年,献于山东巡抚,换运河码头..."
消息传开那夜,曾做过瘦马的周姨娘在黄府井边唱起《寄生草》。她将黄老爷最爱的翡翠鼻烟壶碾成粉,混着砒霜倒入参汤:"当年你说我的脚像莲藕,如今便让你尝尝藕断丝连的滋味。"这番作为,倒应了《醒世姻缘传》里"冤冤相报"的偈语。次日,黄府三十六口暴毙的惨状,成了扬州城最离奇的志怪故事。
缠足布里的千年咒
光绪末年,天足运动如火如荼。曾经风光无限的沈嬷嬷孙女沈金铃,却在教会医院当杂役。某日她为英国医师翻译《扬州画舫录》,读到"养瘦马家日饲珍珠粉"时,忽然发狂撕书:"珍珠粉里掺的是河蚌壳!她们的血肉早被蛀空了!"
窗外正走过一队放足的女学生,白袜黑鞋踏着新式学堂的钟声。沈金铃跌坐在地,颤抖着解开裹脚布——那畸形的小脚上,赫然印着祖母用烙铁烫的"沈记"花押。当夜,她把教会医院的消毒酒精泼满瘦马巷,火光照亮了半座扬州城。有人听见她在火中大笑:"烧得好!把这吃人的藤蔓烧个干净!"
民国三年的扬州旧货摊上,有人淘到幅残缺的《瘦马图》。画中女子裙下露出半只弓鞋,鞋面绣着"步步生莲"。摊主是个豁牙老汉,正用这幅画垫着吃蟹黄汤包。油渍漫过女子面容时,他嘟囔着:"早年间盐商娶妾,还要看脚掌纹路..."
斜对门的女子中学里,女先生正在教《孔雀东南飞》。当读到"足下蹑丝履,纤纤作细步"时,有个短发女生突然站起:"先生,这是封建余毒!"满堂寂静中,窗外飘来烧饼炉的焦香,恍惚间似又回到瘦马巷燃烧的那夜。只是如今的烟火气里,再闻不到缠足布的血腥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