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燕山军这边只是进攻受挫的话,保定府内就是人间炼狱了。
程克襄的铁甲被热浪烤得发烫,金属表面甚至能烙熟生肉。
他站在距离火场三十步外的安全地带,耳中灌满了非人的惨嚎。
一个浑身是火的守军突然从浓烟中冲出,双手疯狂拍打着燃烧的头发。
"救...救我..."士兵跌跌撞撞地扑向同袍,却在距离人群五步远时踉跄倒地。
程克襄清楚地看见,那人的眼球在高温下爆裂,发出"啵"的轻响。
火场中央,三个守军紧紧抱成一团。
他们的皮甲已经熔化成粘稠的液体,将三人牢牢黏在一起。
最年轻的那个还在抽搐,被烧穿的肺叶发出风箱般的"嗬嗬"声。
"咔嚓"一声,高温烤脆的腿骨断裂,三人像融化的蜡烛般瘫倒在地。
黄世铮的绯色官袍在火光中妖艳如血。他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指挥救火,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燕山贼寇丧尽天良!用火油弹焚我城池!"
唾沫星子喷在跪地痛哭的老妇人脸上,"诸位父老若不想被屠城,就随本官死守到底!"
台下人群爆发出愤怒的咒骂。
"张克生儿子没屁眼!"
“燕山老妖不得好死!”
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挥舞着铁锹。
他身后,数百青壮正用木桶传递井水——没人告诉他们,这场大火始于知府大人亲手掷出的火把。
程克襄默默擦去铠甲上的血渍。
他余光瞥见几个亲兵欲言又止的模样——黄世铮的封口令言犹在耳:"妄议火情者,以通敌论处,杀无赦。"
戌时的更鼓响起时,最后一处大的明火终于熄灭,但是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废墟下一点火星就能重新复燃。
各处百姓和衙役组成防火队,对废墟全部洒水,不留死角,一直忙活到通宵。
黄世铮在城墙缺口处亲自督建的临时瓮城已初具雏形——用焦尸垫底,碎砖为骨,浇上米浆夯实。
工匠们正在往墙缝里插入削尖的木桩,远远望去像只狰狞的刺猬。
防止燕山军夜袭,不过他想多了;
燕山军此次大军成分复杂:燕山军少数,草原兵多数还有俘虏兵,这种情况下魏清不会夜战进攻。
毕竟夜里控制非嫡系军队是场噩梦,他们实力占优,稳扎稳打来就行,没必要冒险夜战。
燕山军帅营灯火通明。
油灯在军帐中投下摇晃的光影,魏清用匕首尖端轻轻拨弄着案几上的炭块,火星随着他的动作明灭不定。
薛白衣单膝坐在沙盘对面,汇总白天进攻情况。
"俘虏兵折损四百二十一。"
薛白衣的声音冷静得像在讨论明日天气,"其中二百多人由于烧伤和撤退时踩踏推搡。"
他指尖划过名单上几个被炭笔圈起的名字,"这个叫王二虎的降兵作战勇猛,砍了十几颗人头。"
魏清从木匣中取出一枚铁质算筹,轻轻放在沙盘代表城墙的位置:"草原部族那边?"
"阵亡三人,轻伤七人。"
薛白衣继续道,"都是被流矢所伤。巢车上的射手表现不错,压制得守军根本抬不起头。"
魏清将算筹推过沙盘:"许贵没说谎,保定府守军都是些没打过仗的新兵蛋子。,对射和白刃战实力太弱了。"
薛白衣将几枚代表兵力的木楔插在沙盘上:"根据各队汇报,守军伤亡至少过千。"
魏清自顾自的呢喃道"一比三的伤亡比..."随即表情轻松,"不亏,倒是省了我们筛选俘虏兵的功夫。"
薛白衣收起文书:"明日继续强攻?"
"不急。"魏清,“这场大火比预想的烧的还久,明天先观察下敌人的情况再说。”
薛白衣调侃道:“看来今夜他们是抽不出时间来夜袭了,冉悼估计要憋坏了。”
魏清摊手:“本来就是一步闲棋,估计对方也没想到火能烧到后半夜,够他们忙的了。”
浓烟笼罩的保定府衙门前,黄世铮的绯色官袍袖口还沾着炭灰。
他站在广场上,声情并茂地喊道:"本官与诸位父老同生共死!"说
着亲手搀扶起一位白发老妪,那妇人颤抖的手抓皱了知府的衣袖。
"府衙和本官的宅院全部腾出安置难民!"
黄世铮高声宣布,眼角适时挤出两滴浊泪。
"后院已经备好热粥。"
被烧毁家园的难民中,一个驼背老汉突然跪地磕头:"青天大老爷啊!"
人群像被风吹过的麦浪般接连跪倒。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以前一毛不拔压榨百姓的黄大人怎么忽然转性了。
变得“爱民如子”,以前都是他们这些小民百姓错怪黄扒皮了,不,是黄大人。
程克襄沉默地站在人群边缘。
他也让出祖宅安置难民,此刻正愧疚的看着家仆将烧伤的士兵抬进祠堂。
一个没了半边脸的小兵突然抓住他的腕甲:"大人...火...火是..."程克襄猛地抽手,衣甲上留下五道血指印。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焦糊的空气。
程克襄在废墟中找到黄世铮时,这位知府正在焚烧文书。
火盆的光映着他浮肿的眼袋:"守军还有多少人?"
"伤亡失踪一千三百二十六人,多是烧伤。"
程克襄的声音干涩得像磨砂,"西城的百姓...至少五百人失踪或者..."
这才燕山军第一天的攻势他们四千守军就报销了三分之一,原本程克襄坚定抵抗的内心都动摇了,这还能顶一天吗?
“哪怕加上知府大人今天要来的大家族仆人充军,明天也不过五千人的守军,根本挡不住,知府大人,不如早做打算...”
“人手根本不够啊!”
黄世铮的拳头砸在焦黑的城防图上。
"糊涂!"
他一把揪住程克襄的领甲,"保定府十二万百姓,哪里会人手不够!"
唾沫星子喷在千户惨白的脸上,"明日就征发十六岁以上所有男丁——"
"大人!"程克襄喉结滚动,"那些百姓连刀都没摸过呀!..."
"用牙咬也要撕下燕山贼一块肉!"
黄世铮抄起案上砚台砸向墙角,墨汁在砖墙上泼出狰狞的弧线。
"去办吧。"
黄世铮的声音突然温和下来,手指抚过程克襄铠甲上的箭痕,"让衙役们带上枷锁...还有,把西城粮仓的霉米分给新征的壮丁。"
他转身望向窗外燃烧的街区,火光在他眼中跳动:"总要有人为大燕尽忠的。"
更漏滴到三更时,知府衙门后院的古槐树上,多了七具摇摇晃晃的尸体——都是不愿交出护院家丁和捐赠家财劳军的商贾。
夜风吹动他们脖子上挂着的木牌,每块上面都潦草地写着"畏战通贼"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