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室里的挂钟滴答响了两声,笔直的指向了凌晨一点。
芸司遥睡得半梦半醒,忽然感觉到腰身被搂住。
冰冷坚硬的手从脊背慢慢滑到了脖颈。
芸司遥眉头不自觉蹙了起来。
那触感太凉了,贴着她后颈皮肤时,浑身汗毛瞬间全竖了起来。
她倏地睁开眼睛。
卧室内一片漆黑,身边也没有人。
没人?
芸司遥正想坐起来,却发现身体被压的动弹不得。
腰腹处像是压着个模糊的轮廓,很沉。
什么东西?
芸司遥向下看去,只见有团模糊的影子悬在床尾。
心脏重重的跃了一下。
阿成正站在床边,弓下身,缓慢的爬上了床。
芸司遥看清它的脸,道:“你来干什么?”
它低下头,用半张完好的脸蹭了蹭她的手指,声音有些沙哑。
阿成道:“睡觉。”
芸司遥想要抽回来,却不知道戳了它哪根筋,阿成反手扣住她的手,粗暴的用力压在床上。
猝不及防的动作。
芸司遥扯了扯,发现它整个身体都在不正常的发抖,不知道又犯什么病。
阿成用那双玻璃黑眼珠,仔细看着她的手。
芸司遥:“去你自己的房间睡。”
阿成没说话,指尖轻轻攥住她的手腕,拇指摩挲她手背。
它的状态似乎有些不对劲。
芸司遥坐起了身,看向它。
下一秒,她感觉到温热的呼吸落在手心,柔软的触感贴了上来。
是阿成的舌头。
芸司遥瞳仁微微缩了缩。
阿成身体在痉挛,动作却逐渐变得粗暴,它在她指节手腕处反复游走,舔舐皮肤,逐渐的,顺着指节向下。
那湿润的暖意裹着她,连带着手臂都泛起一阵发麻的酥痒。
芸司遥想抽手,手腕却被他更紧地攥住。
“小遥……”
阿成低声喃喃,掌心贴着她的手背,烫得像要烧起来。
“……”
芸司遥脸上身上都在发烫。
半边身体都麻了,胸膛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她将人推开时,呼吸还是紊乱的。
“你抽什么风。”
阿成停下动作。
它看着她,漆黑的目光有如实质,贪婪而专注的扫过她的脸颊。
阿成注视过她很多次。
从第一次激活,到现在,它总是在充当“注视”的这个角色。
它的诞生,本就是为了成为另一个人的替代品。
只配在阴暗隐蔽的角落,默默注视着她。
可它不想再这样下去。
它想要从阴影里走出来,走到她面前,不再是“替代品”的影子。
这种感情强烈的充斥它,导致它偏执又笨拙的,犯了很多错事。
装入眼球后,它的心脏开始跳动。
那不是程序模拟的机械震颤,而是真的、带着血液流动的搏动。
它每天都渴望见到芸司遥。
渴望她的目光,渴望她的触碰。
这种感觉极为陌生和奇妙。
机器人是没有心脏的,但它却因为芸司遥而长了一颗心。
仿真机器人不会拒绝主人给予的任何东西,包括——
一瓶毒药。
阿东婆的药名叫“醒心”。
高浓度腐蚀液侵蚀器官的时候当然痛,甚至可以说是痛不欲生。
一连三天,每天都在侵蚀着身体。
直到死亡,才能解脱。
阿东婆此举的用意,是为了让它们在三天漫长的痛苦里,一点点看清主人对它们的情感。
没有犹豫,没有不舍,只有理所当然的丢弃。
她要的从不是让它们“死”,而是让它们在每一分腐蚀的剧痛里明白:主人的爱意从不属于它们,连怜悯都吝啬给予。
第一天,腐蚀液灼烧喉咙时,它们或许还在想“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惹主人不高兴了”;
第二天,内脏像被揉碎,它们盯着天花板上,念的还是“等我好了,要更听话才行”;
直到第三天,意识快要消散,它们才能明白,人类不会爱一台机器,即使这台机器会变成人。
变成人的它们,只会让人类避如蛇蝎,恐惧憎恶。
机器人的感情专注而执拗。
阿成没有怨恨,没有后悔。
他只想在三天时间里尽可能多看看她,这样它能在濒临死亡时,靠着记忆稍微减轻一些痛苦。
只要一点就好。
芸司遥:“起来。”
阿成的半张脸在黑暗中显得森丽诡谲。
之前被挖的眼睛已经彻底恢复,漆黑的瞳仁直勾勾看着她。
“我想和你一起睡。”它说,“就像在碧海湾里一样,可以吗?”
芸司遥察觉那道迫近的气息,脊背下意识地向后缩。
肩胛骨还没碰到靠背,整个人就被圈进了怀里。
“阿成——”
阿成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很低,“睡觉吧。”
她指尖微蜷,想挣开的力气莫名就卸了一半——阿成手臂收得不算紧,却像圈住了周遭所有的空气,让人动弹不得。
它真的就只是睡觉?
芸司遥转过头,看到阿成闭着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它还保留着激活时的习惯,晚上睡觉必须要抱着她。
芸司遥视线扫过它薄冷的唇,最后是突出的喉结。
阿成虽然在朝着人的方向不断进化。
但它的基础硬件并没有发生变化,从出厂开始,它就是为了服务于人类而诞生的仿真男友。
各方面当然以服务为准。
芸司遥等了一会儿,时间差不多了,才伸出手,触碰在它胸膛。
下一瞬,一道清晰的搏动撞进了掌心。
“砰、砰、砰”
像有颗小石子在她掌心里轻轻敲。
这心跳比她想象中更有力,顺着掌心的触感往她指尖窜。
高浓度腐蚀液会让体内的器官脏器溶解。
它的胸膛坚韧柔软,甚至能感受到坚硬的、类似于骨头的支撑物。
阿成的脏器和机械零件在这时候还没有被破坏。
芸司遥将手收了回去。
她有些睡不着了,便睁眼看着天花板。
解决掉阿成,她就能回归正常的生活,这没什么不好的,人都是要为自己考虑。
她没做错什么。
天空逐渐翻起鱼肚白,芸司遥直到这时候才闭上眼,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
饭菜的香味从桌子上飘过来。
阿成坐在床边,用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看到芸司遥睁开眼,它僵硬的向上拉了拉唇角。
“醒了?”
它看起来不受任何影响。
阿成:“醒了就来吃午饭,我做了你爱吃的菜。”
芸司遥扫了一眼,是它来她家第二天做的那些菜,如今原原本本的复制过来,重新做了一遍。
阿成很高兴的在桌边转了转,“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快尝尝。”
芸司遥下床洗漱完,就坐到了桌边,她拿起筷子,正对上阿成期待的目光。
她顿了顿。
要不是知道它不会在菜里做手脚,她都怀疑这里面加东西了。
芸司遥尝了几口。
“好吃吗?”阿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
味道和自己做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她默不作声地又尝了两口,筷子动得比平时勤快些。
她这点细微的停顿,阿成全都看在了眼里。
它缓缓露出一个笑,眼角眉梢都带着点柔软。
吃完饭,阿成包揽了洗碗的活。
芸司遥拉开窗帘,看着窗外的枯树枝。
她的日子很单调,尤其是来这里后,变得更加单调。
距离她“失踪”已经两天。
没有手机,没有电视,任何能与外界相联系的东西都没有。
芸津承应该会发现她不见了,然后是芸父、芸母……
梁康成或许会告诉他们。
他被阿成踩断了腿,没准正躺在医院里养伤。
梁康成会把阿成的事说出去吗?
芸司遥手指敲打着桌面。
大概率不会。
机器人打伤了他,还把人给带走了。
说出去也得有人信。
这么久都没动静,说明警察根本查不到这里来。
阿成自己就是机器人,操控篡改沿途的监控不在话下,这也导致警察更难找到她。
春花潜进了房间,小心翼翼地蹭过她的小腿,“芸芸,昨晚休息得好吗?”
“小花?”芸司遥低下头,看向它屏幕上的眼睛,“嗯,我睡的挺好的。”
春花:“那你今天还想出去逛逛吗?”
芸司遥摇摇头。
她想知道的都差不多了,再出去看千篇一律的枯枝和仿真娃娃没有意义。
春花失望道:“那好吧。”
芸司遥不需要它,那它就没什么作用了。
春花正要走,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
芸司遥指着窗外,道:“这些树上为什么要绑着娃娃?”
春花立马转了个身,积极的开始充当解说。
“哦,这个呀,”春花道:“每一个娃娃都是阿婆的心血,只不过,这些娃娃太倒霉了,从被创造出来就有残缺,阿婆为了让它们安息,就把它们绑在了桃树枝上可以驱邪,死掉的仿真人也会被绑在上面。”
芸司遥:“它们曾经都是有生命的吗?”
春花想了想,道:“有些有,有些没有,被绑在树上仿真娃娃,基本上没有任何功能了,这么摆着,还能避免有些不长眼的人类误闯进来。”
说到这,它突然捂住屏幕上的嘴巴,“芸芸我没有说你哦,我在说别的人类的坏话,哦不对,我没有说坏话,我很喜欢人类的。”
芸司遥笑了笑。
相比于其他仿真机器,春花有一点笨拙的可爱。
树上的仿真娃娃基本没有什么作用,充其量也就只有“恐吓”了。
芸司遥刚要继续开口,喉间就涌上一阵痒意。
她短促的咳了两声,还没彻底缓解下来,那痒意却顺着气管往下钻。
“咳咳……”
春花焦急道:“芸芸!你是昨晚出去着凉了吗?”
咳意来的汹涌,她根本没工夫回它。
春花:“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你要吃什么药?不行啊,这里没有药,我我我去找阿婆,你等着啊,我马上就回来,马上!”
它急得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芸司遥正要摆摆手说自己不需要,一只手从后伸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脊背。
喉间那股非要把肺咳出来的痒意,竟像被什么轻轻按住了似的,突然就退了下去。
阿成将温水和药瓶递了过来,道:“吃这个。”
胸腔里的灼痛感还没散尽,芸司遥微怔着抬起头。
居然是她最常吃的那瓶药。
芸司遥:“你从哪里带过来的?”
阿成:“买的。”
芸司遥倒了几粒药,就着温水咽下去。
春花道:“你怎么会有芸芸的药?阿婆不允许随便进出林子,从这出去起码要……”
话还没说完,阿成将手轻轻搁在春花头上。
春花机械小圆筒似的身体猛地一颤。
“我我我,我要走了芸芸!我忘记我昨晚没充电了,马上就要关机了,我先去充电,等会儿见哦!”
春花迈开小短腿,飞快的从房间里溜了出去。
阿成道:“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可以告诉……”
芸司遥抓住了它的手腕。
阿成下意识一缩。
芸司遥:“你手上的开关呢?”
阿成抿了抿唇,深黑的视线看向她,“你要把我关闭吗?”
芸司遥不指望开关能操控它了。
尤其是它现在有了心跳、呼吸和温度,就算关上了,不到一小时,它马上就会苏醒。
芸司遥道:“没有,只是看你越来越像人了。”
她想要快点结束这一切。
在她还将阿成视为机器人前。
一旦自己松了哪怕一丝念头,之前所有都会功亏一篑,她不能心软,不能犹豫,绝不能。
阿成:“你不希望……我变得和你一样吗?”
芸司遥的心猛地一缩,却几乎是瞬间就抽回了手。
“不希望。”
她说。
*
今天一整天,芸司遥都没有下药的机会。
再要求做一次晚饭显得有些刻意。
芸司遥想了想,就先放弃了。
阿成很黏着她,一整天几乎寸步不离。
到了晚上,它又爬上了床,手里端着两杯牛奶。
“喝牛奶,有助于睡眠。”
声音比白日里更低些。
芸司遥:“怎么有两杯?”
阿成:“我也喝。”
芸司遥默了。
它越来越像人,自然也会像人一样喝水吃饭休息睡觉。
阿成将两杯牛奶放下,便去更衣室换睡衣。
芸司遥目光落在那两杯牛奶上,指尖在衣袋里蜷了蜷,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小物件。
是那只装着腐蚀液的玻璃瓶,瓶身被体温焐得带了点温度,仿佛无声的催促。
阿成换睡衣的动静从更衣室传来,拉链轻响,布料摩擦声,每一声都清晰地敲在她耳里。
这意味着接下来至少半分钟,它都不会注意到床头柜这边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