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司遥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手肘曲起,用力向后一撞。
阿成向后退了几步,两人距离隔开。
芸司遥转过身,“你——”
话音戛然而止,她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它的脸。
阿成的整张脸竟爬满了细密的裂痕,露出皮肤黑色的金属肌理。
和梁康成别无二致的脸,如今被它划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连最后一点“像他”的痕迹都在消失。
阿成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动作忽地一顿。
像是刚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
它没再上前,反而抬起双手,掌心虚虚地捂住脸,低声说。
“别看,还没有恢复好。”
芸司遥:“你的脸怎么回事?”
阿成微微撇过头,声音瓮声瓮气。
“这样,你就不会认错了。”
芸司遥:“……”她什么时候认错过人了?
阿成的嫉妒心在觉醒意识后成倍的增长。
梁康成的脸,梁康成的名字,无论是哪一点和他相关的东西,都让它难以容忍。
尤其在它见过梁康成本人后。
那点阴暗的嫉妒宛如附骨之蛆,腐蚀灼烧着它。
它开始整夜整夜地待在镜子前,用细小的工具一点点磨掉脸上那些“像他”的痕迹。
仿佛只有把自己变得和梁康成彻底不同,芸司遥才会把落在对方身上的目光,重新放到它身上。
——即使它知道这并不现实。
“我现在不像他了,”阿成说:“以前的名字,是你给的。现在我不像他了,该有个新的名字。”
芸司遥可没心情给它取什么新名字。
阿成把她迷晕带到了这里,她没当场翻脸,还能保持理智和它说话已经不错了。
芸司遥:“我没功夫替你取什么名字,另外,你该搞清楚——现在的问题不是名字,而是不经我意愿把我带到这儿。”
她没看它骤然暗下去的眼底,目光平静得像结了层薄冰,声音没有丝毫起伏。
“送我离开。”
阿成摇头,拒绝,“这里安全,不会有人打扰。”
安全?
和它待在一起才是最大的不安全。
芸司遥想到树枝上缠着的那些仿真娃娃。
也不知道她到底昏迷了多久。
外面的景色看起来不像是市区,市区没有这么大的树林,这些仿真娃娃,还有枯树,倒像是——
芸司遥想起她派去T国查探“极致复刻屋”的人。
【……我看到树上绑了很多的玩偶娃娃,就是小时候玩的仿真棉花娃娃……它们、它们全都没有眼睛。很奇怪。】
【每一棵树上……几乎每一棵都绑了娃娃,它们的眼睛应该是被人特意取下来的,上面还有线头的痕迹。】
进入雾栖谷,那些人也说遇见了仿真娃娃被绑在树上。
这里也是。
芸司遥粗略瞥过一眼,那些娃娃脸上也没有眼睛。
纸人不能点睛。
仿真娃娃也不能安装眼睛吗?
难道阿成在她昏迷的期间,偷偷将她带出了国?
两人的身影在房间里拉出长影。
谁也没再开口,只有呼吸声被无限放大,闷得人胸口发紧。
气氛一点点沉寂下来。
阿成道:“不会有人能找到我们,你担心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这里很好,也很安全。”
芸司遥看向它。
阿成右眼的猩红已经褪去了大半,固执道:“我不喜欢顶着他的名字,也不喜欢用他的脸,你帮我,取个新名字吧。”
芸司遥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我拒绝。”
阿成注视着她。
“名字是我给的,现在我不想给了。”芸司遥语气平铺直叙,“我不愿意留在这里,阿成。”
阿成:“你想要什么,这里都能有,为什么要走?”
难以沟通。
此时此刻芸司遥心底只剩下这四个字。
阿成坚定、固执自己的决断,把自己认为好的强加于她。
再像人,再聪明的机器人,它也不过激活一个多星期的时间。
相当于人类幼孩时期。
喜与恶也非常明显。
芸司遥:“我有生我养我的家人,我有自己的工作,朋友,你凭什么让我抛弃一切和你在一起?”
阿成歪了歪头。
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上,眼珠微微转动,诡异又惊悚。
“我可以,把他们都带过来。”
芸司遥:“……”
它的思维不能用人类正常思维来解释。
“你为什么要踩断梁康成的腿?”芸司遥深吸一口气,再抬起眼时,目光冰冷,“泄愤?还是单纯为了报复?”
阿成低下头,瞳仁闪烁得极快,像是在压抑某种过载的情绪。
“我只是想让他不能再靠近你。”
机器人不懂道德,不受法律约束,眼里除了激活自己的主人,便再容不下其他。
阿成:“他在家里安装监控,居心叵测,我只是想解决麻烦。解决麻烦,就得让制造麻烦的人失去能力,我不觉得我错了。”
芸司遥:“那你有证据是他安装的吗?”
阿成眼神中透出点困惑。
芸司遥:“这就是你和人类本质上的区别,阿成。惩罚有警察,有法律,在这件事没有盖棺定论前,你千不该万不该和他动手。”
那个叫春花的小机器人往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放在了桌上,声音低如蚊蚋。
“不要吵架不要吵架……”
阿成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
芸司遥不想再和它多说。
她推开阿成,径直走向大门口,按动门把手。
阿成想要跟出去,却忽然顿住脚步。
它左手猛地攥住胸前的衣襟,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胸腔心脏的位置传来阵阵剧痛。
那阵痛来得又急又凶,密密麻麻的疼往外漫,一下攥紧了它的呼吸。
机器人没有呼吸。
阿成呆滞的感受着胸口的跳跃,宛如一具木偶,僵立在原地。
“嘎吱——”
木门打开,灯光昏暗,几盏最古老的壁灯悬挂在墙上。
芸司遥刚踏出去,就感觉到了强烈的,被视线包围的悚然感。
她停住脚步,抬眼看去。
昏暗的墙壁上“缝”了密密麻麻的仿真娃娃头颅。
它们有的镶嵌了半只眼睛,有的眼睛碎裂,残缺。
这些娃娃都装了眼睛。
只不过它们的眼睛或多或少都损坏了一部分。
“姑娘。”
轮椅碾过走廊的地砖,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芸司遥看着走廊尽头。
一个老婆婆坐着轮椅,吃力的向她而来。
她坐在光与影的交界里,脊背佝偻着,却把怀里的仿真娃娃抱得极紧。
那娃娃有着瓷白的脸,红得像血的唇,眼珠是玻璃做的,正对着走廊这边,像是在看她。
老婆婆缓缓抬眼。
她笑着道:“你和阿成闹别扭了吗?”
芸司遥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老人松弛的眼皮耷拉着,眼尾的褶皱里积着暮色似的沉。
是活人。
她身上没有一丝机器的僵硬与冰冷。
可即便如此,芸司遥也没有轻易松懈。
这一整个房子里都是仿真娃娃,而她是这里唯一的“活人”。
这本身就透着说不通的诡异。
老婆婆的轮椅还在慢慢往前挪,金属轮轴的“吱呀”声顺着走廊漫过来。
芸司遥:“你是谁?”
“我?”老婆婆笑眯眯道:“我是这里的房主,你可以叫我阿东婆。”
阿东婆?
好奇怪的名字。
轮椅眨眼就到了近前。
老婆婆那双浑浊的眼睛像蒙了层薄纱的镜子。
明明看不清真切,却偏让人觉得锐利清晰,似是将人心里的想法都照了出来。
“你和阿成闹别扭了吗?”她又问了一遍。
芸司遥道:“您在门外,该听的不该听的应该都知道了,不用我再重复说一遍了吧?”
阿东婆笑起来,松弛的皮肤堆起几道褶皱。
“我喜欢有个性的年轻人,”她喉间溢出点“嗬嗬”的轻颤,“你不用担心,机器人永远不会记仇。”
“不论什么情况,我所制出的机器人,都不会伤害主人。”
芸司遥:“你是制作这些仿真机器的人?”
她看着这个故弄玄虚的老婆婆。
“没错。”阿东婆笑容落得慢,散得也慢,停在脸上时,像蒙了层薄灰的旧画。
“阿成不会伤害你,相反,你才是能主宰它生死的人。”
“主宰生死?”芸司遥笑了,“先不说力量悬殊的差异,我说的话它能听吗?”
要是能听,她现在也不在这了。
老婆婆道:“它听的,只不过它还太小了。”
她轻轻拍了拍娃娃的背。
动作温柔得像在哄真的婴儿。
“它才被激活几天,学到的东西有限,你要教它,教会了它才能明白。阿成最终能成为什么样的仿真人,由你一手操控,变成什么样子,也是由你自己决定。”
“仿真人安装上眼球,它会有自我意识,最终变得像个真的活人……”
芸司遥觉得这话有些耳熟,便道:“极致复刻屋是你开的?”
阿东婆:“是我孙女。”
芸司遥道:“孙女?”
“是,”阿东婆叹息一声,道:“她太顽皮粗心了,说到底……阿成变成现在这样,我也有一定的责任。”
责任?
芸司遥:“那对仿真眼睛,是你们给我寄过来的?”
阿东婆枯瘦的指节抚摸在娃娃身上。
“是我孙女错发了地址,误打误撞让阿成装上了眼睛。”
她再次叹息一声。
“这些巴掌大的仿真娃娃我都不会给它们装眼睛,更何况是完全仿人等比例定制的仿真人……我有责任,我也有责任啊……”
芸司遥:“变成人了会怎么样?”
阿东婆语调很慢,声音压得更低了。
“你如果爱它,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你如果不爱它,不想要它,它会失控。”
芸司遥领教过阿成的失控。
它偏执、病态,占有欲极强,认定了她就死不放手。
“……不过现在还有回旋的余地。”
阿东婆突然抬手,枯瘦的指节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芸司遥下意识想抽手,却被她攥得更紧。
阿东婆:“我可以帮你,但你要想清楚了。”
粗糙的皮肤蹭着她的皮肉,带着点树皮似的涩。
芸司遥:“帮我?怎么帮?你还能劝它放弃?”
阿东婆摇头,“我不能,它们不可能改变心意。”
芸司遥心下一沉。
阿东婆浑浊的眼珠定定落在芸司遥脸上,没移开分毫。
“但我能帮你杀了它。”
这就是她让芸司遥想清楚的一点。
阿东婆:“随着时间推移,它会变得越来越像人,身体也会变得脆弱,会像人类一样有血有肉。”
芸司遥:“你为什么帮我?”
阿东婆看向她,“是弥补。”
她道:“我知道仿真人的恐怖之处,也知道它们面对一个根本不爱它的主人时,会有多绝望,与其互相折磨,不如让一切都重归原点。”
芸司遥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的力道让她清醒了几分。
阿东婆:“我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我会主动来找你。你若是想摆脱它,这是唯一的机会。”
她松开芸司遥的手,重新放回了轮椅扶手上。
“决定一旦做下,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
春花哼哼唧唧的站在凳子上,按照食谱开始搅拌砂锅。
“是这样做的吗?”
阿成站在一边,似乎有些出神。
春花不满,“你在想什么啊?等下做的难吃,她又不肯吃了。”
阿成道:“我来吧。”
它挤开春花,开始自己熬粥。
春花道:“你刚刚还说你做的她不会吃,怎么又自己做了。”
阿成搅拌着砂锅,道:“我就说是你做的。”
春花:“那有什么用,只要是你送过去,她都不喜欢,也不会吃。”
阿成没说话。
春花道:“你真是太失败了,装了眼睛变聪明了还不讨喜,其他仿真男友可都没被退回来呢!”
阿成动作一顿,道:“其他和我一样的机器人,都没有被退回来吗?”
“当然没有!”
它说完在屏幕上翻了个白眼。
“它们一个个可厉害了,人类可喜欢它们了!你得多讨人厌才会被退来退去。”
阿成视线落在砂锅里金黄色的粥上。
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不过听阿婆说,你马上就要死了,”春花叹了一声,有些惋惜。
砂锅边缘的热气慢悠悠往上飘,模糊了阿成半边侧脸。
“不讨喜的机器人,只能被销毁。”春花:“要不你去找她?说不定她肯开口,你还能多留几天——不过啊,你这冷冰冰的样子,她会帮你才怪。”
阿成没应声,指尖在身侧蜷了蜷,又松开——指节泛白的瞬间,像有什么东西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