觥玄的身边浮现出了一条宁静祥和的小径。
瓜果、细犬、孩童的嬉笑声。
以及一抹不知从何处而来,却温暖无比的阳光。
阳光如午后常见的金色光辉,散落在小巷和周围的建筑之上。
带来一种独特的温暖感,令人心怀舒畅。
这景象与周围阴沉晦暗的周国截然不同,宛如泥泞沼泽中盛开的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反倒显得格外扎眼。
周王凝视着这条突然出现的长街,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仔细想来,他已多年未见过外面的阳光了。
方才与觥玄商讨时,他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今是何模样。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
刚才两人已进行了第一轮的虚幻境交锋。
觥玄展现的本领远超周王的想象。
周王曾是神城的教头,掌管马匹车辆,在昔日的神城中也算是个有名有本事的角色。
他见过不少突破至点星境界的人,但那些修士抵达点星后,大多无法立刻掌控全部力量,往往需数月乃至数年才能臻于圆满。
可觥玄似乎并未受此桎梏。
方才派去的车驾,大半竟贴着他身躯擦过,他更能在这虚幻境中强行开辟出另一重自己的幻境。
诡异……
周王眯起眼睛打量着觥玄,片刻,眉梢不经意地跳了一下。
他该看出这里有什么不同。
这道士方才还贫弱不堪的命格已彻底逆转,先前那困厄命格甚至令他在战斗中都要折损大半战力,而今贫苦尽去,竟化作了满身福运。
以他身上福运之厚,即便迎着箭雨行去,多半毫发无损,甚或拾得黄金箭头。
如此福运,若不施展特殊性命法门开坛压制,在正面作战时,恐将大败!
可通晓此法门者几人耶?
周王能辨其异,因他曾修特殊眸术,却不代表他通晓性命法门。
想到此处,周王不由得脑袋隐隐作痛。
心绪难平。
未料真打起来后,首个难题竟是这个。
不远处的觥玄首次施出虚幻境,环顾四周,一股新异之感弥漫全身。
此感难以名状,然觥玄自觉虚幻境犹可拓展。
心中欢喜不止于此!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与林江、江浸月醉后之事,那时林江似唱一曲。
那调子是何?
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随着觥玄口中曲调轻扬,周王忽觉背后泛起一片橙黄微光,将他的身形照亮。
他蓦然回首,向来沉静的面容布满惊异。
背后那片漆黑天幕竟悬起一脉浮空灯笼,如潺潺溪流自渺远下方蜿蜒飘荡,映亮半边天幕,将模糊的周国故土再度点明。
周王蓦然失神。
恍惚间,他望见久远前尚存的周国。
百姓安康,岁月静好。
那些终究化作记忆残辉的景象,此刻却被这片灯河骤然唤醒。
周国啊。
“孤的周国……”
觥玄见周王凝立不动,正思考着要不要袭他一击,心头却恍惚间生出一股异样感受。
此时出手,似非明智之举。
觥玄便静立原地。
看那灯笼随风飘向天际,看灯火映亮故城街巷,周王喉间终是溢出一声深长叹息。
他转向觥玄,眼中神采尽失。
“将那辆车带走吧。”
周王身躯渐化烟云,战意早已消弭。
“此物于我无益。”
“权当行善,携它离开此地,置于阳光朗照处,任其自行朽烂。”
周王轻声道:
“莫弃于大兴繁华都城,荒野僻壤皆可。”
觥玄默然良久,颔首应道:
“好。”
周王缓缓转身,终在风中散尽形骸。
回眸望向觥玄的刹那,许是方才那阙小曲作祟,他心头忽生恍惚,竟也低声哼起故里谣曲:
“碾碎山河影,车辙刻沧桑,
“万乘驱烟尘,遮断旧时光。
“辕木勒进肩,铁骨承风霜,
“云旗猎猎蔽日光,指向天边那道梁。”
这分明是一曲征战歌,但此刻从周王口中流出之时却已经满是悲呛。
终归还是没能再见到周国。
终归一切还是落了尘埃。
见周王彻底消逝,觥玄不禁轻叹。
这场交锋便如此潦草落幕。
他却并不挂怀。
既已点星有成,天地澄明,与周王生死相搏本非他所求,不如就此离开。
走到不远处的车架旁,那辆华贵的车驾正静默停驻。
自方才起始,周遭万物皆在变动,独它纹丝不动。
觥玄将手轻覆其上,车架似有所感。
其微微一颤,不远处的浓重黑雾之中,便悄然浮现出一条通往外界的长路。
觥玄凝视着那条宛若登天的通道,沉思片刻,终究登上了车驾。
随着车轮辘辘转动,缕缕微风拂过觥玄面颊。
车驾沿着道路稳稳前行,驶入那片浓稠的黑暗。
觥玄只觉面前如大团雾气汹涌扑来,却又莫名裹挟着一丝清凉。
就在车驾冲破雾障的刹那,
一片炫目的阳光骤然照亮了他的衣袖。
纵是已成点星之境,觥玄此刻亦下意识抬手遮面,挡住那骤然泼洒的强光。
略作适应,他才缓缓放下手臂。
这时,他才发现众人正身处一片辽阔的平原之上,四野无垠,尽是柔嫩翠草。
远处一条河畔遥遥蜿蜒向前。
此刻风光绝佳。
那车架静静停驻草原之上,纹丝不动。
觥玄用手轻抚车架,心中蓦然泛起感触。
仿佛……
或许,
周王现身,亦缘于这车驾。
他的声声哀嚎深深刻入宝物之中,临终前最后一滴鲜血亦溅落其上。
宛若孩童察觉亲人离去后骤然耍起性子,趴在地上哭喊祈求归来,终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的悲愤无处宣泄,便只能憎恨那时未能相助的大兴。
深深叹息一声,觥玄终究未取走车驾。
此物于他非属必需,且他必将返回大兴,届时车驾或再生变故。
然觥玄并未远行,他随意择地而坐,取出怀中那只狐狸。
狐狸仍咳嗽不止,显是伤势颇重。
瞥了觥玄一眼,身形猝然一晃,刹那间化作坤道,斜倚在他怀中。
两人便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
“师兄,你要杀我?”
“是啊。”
觥玄微微颔首:
“你杀戮过甚,我都铭记于心。你我相斗三十九年又四月,依我之见,无论该杀与否,你已夺走一百七十四人性命。譬如年初白山的那个娘子,又似前年路旁的那个樵夫。”
“嘿嘿,不正是为了见你?”坤道轻咳两声,“不见着你,我如何杀你?”
“是啊。”
觥玄长长叹息一声。
“师兄,此刻我全身受制于你,动弹不得,逃脱无门,你还不动手?”
“你已经快死了。”
“是啊。”坤道颔首,“方才伤了神魂,偏生又无治疗法门,此刻灵识渐散,终归……是不治了。”
“你又为何救我?”
坤道思忖片刻:“因你救过许多人,帮过许多人。你我斗法三十九年又四月,你救下二十七条性命,替七百零三人解了大小烦忧。权当是他们救了你罢。”
“可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那便是……我喜欢师兄呀。”坤道莞尔,“自当年入门初见,我便一见倾心,满心满眼皆是恋慕,此刻自然要救你。”
“自初次见你时,你口中便无一句真话,起初骗走了我几个馍馍,如今竟还在欺瞒吗?”
“毕竟我修的是坑蒙拐骗之道,”坤道闭着双眼,仿佛在追忆往昔一幕幕岁月:“我们这道门久未现点星,方才我见师兄你似将成那点星之人,既是同门师兄,而我命不久矣,自当竭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言罢,她才缓缓睁眼,凝视着觥玄的双眸:
“师兄,这番话可曾让你信服?”
“我不知道。”
“你总是如此,每当我欲骗你,你总浑然不觉;而当我不欲欺瞒,你却总以为我在行骗。”
坤道的眼神渐次涣散:
“贫贱之命终成富贵之星,然天煞孤星之命,修行至终,亦仅得高官厚禄之途,此命格最易突破,可突破之后,仍难逃孤寂一生之宿命,老天何其无情。”
觥玄沉默不语。
坤道瞥了觥玄两眼,最终却笑了:
“却未曾想,我这孤家寡人之命,最后竟会死在唯一有些关系的师兄手中。也算破了命。”
终于,她闭上双眼,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相当心满意足的笑容。
再无一丝生机。
觥玄心头微感恍惚,却无半分悲伤。
正如他所言,自己这个师妹入道这些年所杀的无辜之人实在太多。
若仅是江湖争斗而杀人,也就罢了;若纯因立场不同而杀人,觥玄也觉无妨。
毕竟世道之上凶人坏事太多,情不由衷太多,有时不杀人,等着你的便是殒命。
但师妹杀了太多寻常百姓,有时仅为炼制宝物,有时只为引他现身。
至今,觥玄仍坚信师妹早些死去为好。
然而,若能让觥玄回到最初,他必会拉住师妹,时刻护她周全,免其误入歧途。
三十九年时光荏苒飞逝,两人纠缠了三十九年的命运就此画上句点。
觥玄抱起师妹的尸体。
如今,寻一处风光旖旎之地藏了,免得她哪日再出来,寻人骗来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