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公子,何不成尸仙? >  第四百二十六章 忆往昔

觥玄的身边浮现出了一条宁静祥和的小径。

瓜果、细犬、孩童的嬉笑声。

以及一抹不知从何处而来,却温暖无比的阳光。

阳光如午后常见的金色光辉,散落在小巷和周围的建筑之上。

带来一种独特的温暖感,令人心怀舒畅。

这景象与周围阴沉晦暗的周国截然不同,宛如泥泞沼泽中盛开的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反倒显得格外扎眼。

周王凝视着这条突然出现的长街,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仔细想来,他已多年未见过外面的阳光了。

方才与觥玄商讨时,他也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如今是何模样。

但他很快回过神来。

刚才两人已进行了第一轮的虚幻境交锋。

觥玄展现的本领远超周王的想象。

周王曾是神城的教头,掌管马匹车辆,在昔日的神城中也算是个有名有本事的角色。

他见过不少突破至点星境界的人,但那些修士抵达点星后,大多无法立刻掌控全部力量,往往需数月乃至数年才能臻于圆满。

可觥玄似乎并未受此桎梏。

方才派去的车驾,大半竟贴着他身躯擦过,他更能在这虚幻境中强行开辟出另一重自己的幻境。

诡异……

周王眯起眼睛打量着觥玄,片刻,眉梢不经意地跳了一下。

他该看出这里有什么不同。

这道士方才还贫弱不堪的命格已彻底逆转,先前那困厄命格甚至令他在战斗中都要折损大半战力,而今贫苦尽去,竟化作了满身福运。

以他身上福运之厚,即便迎着箭雨行去,多半毫发无损,甚或拾得黄金箭头。

如此福运,若不施展特殊性命法门开坛压制,在正面作战时,恐将大败!

可通晓此法门者几人耶?

周王能辨其异,因他曾修特殊眸术,却不代表他通晓性命法门。

想到此处,周王不由得脑袋隐隐作痛。

心绪难平。

未料真打起来后,首个难题竟是这个。

不远处的觥玄首次施出虚幻境,环顾四周,一股新异之感弥漫全身。

此感难以名状,然觥玄自觉虚幻境犹可拓展。

心中欢喜不止于此!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与林江、江浸月醉后之事,那时林江似唱一曲。

那调子是何?

是……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随着觥玄口中曲调轻扬,周王忽觉背后泛起一片橙黄微光,将他的身形照亮。

他蓦然回首,向来沉静的面容布满惊异。

背后那片漆黑天幕竟悬起一脉浮空灯笼,如潺潺溪流自渺远下方蜿蜒飘荡,映亮半边天幕,将模糊的周国故土再度点明。

周王蓦然失神。

恍惚间,他望见久远前尚存的周国。

百姓安康,岁月静好。

那些终究化作记忆残辉的景象,此刻却被这片灯河骤然唤醒。

周国啊。

“孤的周国……”

觥玄见周王凝立不动,正思考着要不要袭他一击,心头却恍惚间生出一股异样感受。

此时出手,似非明智之举。

觥玄便静立原地。

看那灯笼随风飘向天际,看灯火映亮故城街巷,周王喉间终是溢出一声深长叹息。

他转向觥玄,眼中神采尽失。

“将那辆车带走吧。”

周王身躯渐化烟云,战意早已消弭。

“此物于我无益。”

“权当行善,携它离开此地,置于阳光朗照处,任其自行朽烂。”

周王轻声道:

“莫弃于大兴繁华都城,荒野僻壤皆可。”

觥玄默然良久,颔首应道:

“好。”

周王缓缓转身,终在风中散尽形骸。

回眸望向觥玄的刹那,许是方才那阙小曲作祟,他心头忽生恍惚,竟也低声哼起故里谣曲:

“碾碎山河影,车辙刻沧桑,

“万乘驱烟尘,遮断旧时光。

“辕木勒进肩,铁骨承风霜,

“云旗猎猎蔽日光,指向天边那道梁。”

这分明是一曲征战歌,但此刻从周王口中流出之时却已经满是悲呛。

终归还是没能再见到周国。

终归一切还是落了尘埃。

见周王彻底消逝,觥玄不禁轻叹。

这场交锋便如此潦草落幕。

他却并不挂怀。

既已点星有成,天地澄明,与周王生死相搏本非他所求,不如就此离开。

走到不远处的车架旁,那辆华贵的车驾正静默停驻。

自方才起始,周遭万物皆在变动,独它纹丝不动。

觥玄将手轻覆其上,车架似有所感。

其微微一颤,不远处的浓重黑雾之中,便悄然浮现出一条通往外界的长路。

觥玄凝视着那条宛若登天的通道,沉思片刻,终究登上了车驾。

随着车轮辘辘转动,缕缕微风拂过觥玄面颊。

车驾沿着道路稳稳前行,驶入那片浓稠的黑暗。

觥玄只觉面前如大团雾气汹涌扑来,却又莫名裹挟着一丝清凉。

就在车驾冲破雾障的刹那,

一片炫目的阳光骤然照亮了他的衣袖。

纵是已成点星之境,觥玄此刻亦下意识抬手遮面,挡住那骤然泼洒的强光。

略作适应,他才缓缓放下手臂。

这时,他才发现众人正身处一片辽阔的平原之上,四野无垠,尽是柔嫩翠草。

远处一条河畔遥遥蜿蜒向前。

此刻风光绝佳。

那车架静静停驻草原之上,纹丝不动。

觥玄用手轻抚车架,心中蓦然泛起感触。

仿佛……

或许,

周王现身,亦缘于这车驾。

他的声声哀嚎深深刻入宝物之中,临终前最后一滴鲜血亦溅落其上。

宛若孩童察觉亲人离去后骤然耍起性子,趴在地上哭喊祈求归来,终是一厢情愿罢了。

他的悲愤无处宣泄,便只能憎恨那时未能相助的大兴。

深深叹息一声,觥玄终究未取走车驾。

此物于他非属必需,且他必将返回大兴,届时车驾或再生变故。

然觥玄并未远行,他随意择地而坐,取出怀中那只狐狸。

狐狸仍咳嗽不止,显是伤势颇重。

瞥了觥玄一眼,身形猝然一晃,刹那间化作坤道,斜倚在他怀中。

两人便这样大眼瞪小眼地对峙着。

“师兄,你要杀我?”

“是啊。”

觥玄微微颔首:

“你杀戮过甚,我都铭记于心。你我相斗三十九年又四月,依我之见,无论该杀与否,你已夺走一百七十四人性命。譬如年初白山的那个娘子,又似前年路旁的那个樵夫。”

“嘿嘿,不正是为了见你?”坤道轻咳两声,“不见着你,我如何杀你?”

“是啊。”

觥玄长长叹息一声。

“师兄,此刻我全身受制于你,动弹不得,逃脱无门,你还不动手?”

“你已经快死了。”

“是啊。”坤道颔首,“方才伤了神魂,偏生又无治疗法门,此刻灵识渐散,终归……是不治了。”

“你又为何救我?”

坤道思忖片刻:“因你救过许多人,帮过许多人。你我斗法三十九年又四月,你救下二十七条性命,替七百零三人解了大小烦忧。权当是他们救了你罢。”

“可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那便是……我喜欢师兄呀。”坤道莞尔,“自当年入门初见,我便一见倾心,满心满眼皆是恋慕,此刻自然要救你。”

“自初次见你时,你口中便无一句真话,起初骗走了我几个馍馍,如今竟还在欺瞒吗?”

“毕竟我修的是坑蒙拐骗之道,”坤道闭着双眼,仿佛在追忆往昔一幕幕岁月:“我们这道门久未现点星,方才我见师兄你似将成那点星之人,既是同门师兄,而我命不久矣,自当竭尽全力助你一臂之力。”

言罢,她才缓缓睁眼,凝视着觥玄的双眸:

“师兄,这番话可曾让你信服?”

“我不知道。”

“你总是如此,每当我欲骗你,你总浑然不觉;而当我不欲欺瞒,你却总以为我在行骗。”

坤道的眼神渐次涣散:

“贫贱之命终成富贵之星,然天煞孤星之命,修行至终,亦仅得高官厚禄之途,此命格最易突破,可突破之后,仍难逃孤寂一生之宿命,老天何其无情。”

觥玄沉默不语。

坤道瞥了觥玄两眼,最终却笑了:

“却未曾想,我这孤家寡人之命,最后竟会死在唯一有些关系的师兄手中。也算破了命。”

终于,她闭上双眼,脸上却露出了一个相当心满意足的笑容。

再无一丝生机。

觥玄心头微感恍惚,却无半分悲伤。

正如他所言,自己这个师妹入道这些年所杀的无辜之人实在太多。

若仅是江湖争斗而杀人,也就罢了;若纯因立场不同而杀人,觥玄也觉无妨。

毕竟世道之上凶人坏事太多,情不由衷太多,有时不杀人,等着你的便是殒命。

但师妹杀了太多寻常百姓,有时仅为炼制宝物,有时只为引他现身。

至今,觥玄仍坚信师妹早些死去为好。

然而,若能让觥玄回到最初,他必会拉住师妹,时刻护她周全,免其误入歧途。

三十九年时光荏苒飞逝,两人纠缠了三十九年的命运就此画上句点。

觥玄抱起师妹的尸体。

如今,寻一处风光旖旎之地藏了,免得她哪日再出来,寻人骗来取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