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柳府庭院支起雕花木榻。

仆从搬来一张大床,将织锦被褥铺展整齐,又在旁侧设下青铜香案。

案头三尊陶瓮静立,左瓮盛雪粳,右瓮供豚首,中央香炉斜插线香,青烟笔直贯入星幕。

柳芳月审视着法阵布局,又是咳嗽了两声。

早些时候,她吃了汤药,只可惜身体太过疲弱,根本就没有半点好的意思。

而今天晚上,柳芳月打算用些特殊的手段。

梦行之术。

八字是没有的,命格是骗人的,大多法门都被封锁。

她能怎么办?

硬闯呗。

此法需神魂离体,穿梭于众生迷梦,接连转换之后便可以进入对方梦境。

这门手段风险很大,若是对方七魄当中的尸犬强大,便是会有被反杀的风险。

然其对付武夫,却是一顶一的手段。

那些锻体之辈,最忌这等无相无形之术。

虽说林江身上大概有护身的宝贝,但柳芳月也只能试上一试了。

把被子掀开,侧身躺在了床上,侍从轻掖锦衾,柳芳月凝望银河倒卷,任夜风掠过睫羽,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先死一会。”

然后她就真的死了。

脸色惨白,呼吸停止,如果有人凑上前去摸的话,就连脉搏都是没了的。

迷梦之术也是灵魂离体的一种方法,对于正常人来说,哪怕灵魂已是离体,呼吸也依旧会顺遂。

柳芳月不一样,她就是真的死一死。

死了才能更接近梦。

香炉青烟陡然震颤,夜风裹挟着檀息盘旋升腾,烟柱倏忽歪斜,随夜风远去。

青烟自柳芳月躯壳间丝丝逸出。

睫羽轻颤,她垂目凝视榻上苍白的肉身,舒展双臂时灵台清明,通体如浸寒泉。

脱却肉身桎梏,方得神魂自在。

柳芳月顺着空中遥遥一腾,她已纵身跃入京城星罗棋布的梦境。

穿行幽冥古林时耳畔萦绕魇兽嘶吼,途经朱楼浮艳脂粉时瞥见浪子调笑,更见无数重檐迭瓦幻化成蛛网般交迭的厅堂。

众生迷梦,果然万象森罗。

直至悬停于某处院落上空。柳芳月凝神下望,四道灵识光焰灼灼刺目。

柳芳月皱起眉头,立刻向着后方退了一步。

她险些被发现。

这院子里面有一个道士。

这道士明显是专门修行过尸犬,而且道行极高,这是贸然进入此院子的话,定是会被这道士发现。

至于其他三人,确实没什么太多的异常,就可以轻易潜入。

难不成,今天白天反伤自己的,是这个道士?

柳芳月觉得有可能。

武夫在外行走,带着一个方术师防身倒也是常见的组合。

这样的话,怎么进去呢?

正思忖破局之法,忽觉西街蒸笼白雾缭绕。

她瞥见包子铺老板娘梦中蒸腾的炊烟,露出笑容,朝着那方一点,氤氲着柴米油盐的梦境应声碎裂,激起层层灵漪。

院子当中那道士的尸犬像是嗅到了什么气味,飞速夺窜而出,跑向了那包子铺的方向,柳芳月趁势化作流萤没入院墙。

戳破迷梦,自是可以影响周遭尸犬判断。

当然,这并不会对那包子铺的老板娘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不过添场彻夜惊梦罢了。

柳芳月可不敢在京城杀人。

在房间当中搜索了一圈,柳芳月很快就找到了正躺在床上的那位俊郎君。

林江四肢大张,唇齿间泄出断续鼾声。

和白日见得一样

柳芳月似如白日河边跳水一样,朝着林江里面一钻。

灵台乍破迷雾。

等柳芳月再睁开眼睛时,她只觉得自己好像站在了一片平阔的土地上。

她视野还稍微有点模糊,直到调整了一会,目色才终重归正常。

举目四望,穹顶似被泼了整砚墨汁,细看方知是亿万星骸熔成的玄铁天幕。

而在这巨大的天幕之下,破败的宫殿耸立在柳芳月的面前,整个建筑七扭八歪,残破不堪。

她下意识屏息,甚至都忘了灵体无需吐纳

如此真实。

如此…震撼!

这是柳芳月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

修道数载遍历大千迷梦,见过海底生火树,也遇过云间筑书阁,却从未得见如此森严气象。

凡俗梦境纵是华丽,终归带着雾里看花的虚浮,哪怕是那些此中好手,其构建出来的梦境也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含糊”。

毕竟梦是梦,绝非真正的现实世界。

可眼前这片天地,连废墟缝隙里滋生的苔藓都那样鲜活。

就好像,

它真的存在于这世界的某个地方上一样!

柳芳月心中忽然升起了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总感觉自己好像进入了什么不该来的地方。

当即掐诀施法,欲从梦境抽身。

旋身疾转,来回跃动数次,面色骤然凝重。

术法没有办法停止!

她被困在这里了!

这!

柳芳月心头渐渐生了慌张。

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股熟悉感再度传来,柳芳月只觉得可能早在白天林江便已经预想到了这事,正等着自己自投罗网!

柳芳月深吸气,转眸望向幽深殿宇。

既已暴露,何妨探个究竟?

京城不让杀人。

她应该还能活下来。

便是调整心情,缓缓朝着宫殿深处走去。

残垣断壁间蛛网暗结,青石板上碎瓷零落。

哪里能瞧得见人影!

如此安静,更让人心头生畏惧。

“请问恩公可在?”

柳芳月轻唤一声,她的声音在这房间宫殿当中回响,却是并无半点响动。

“恩公,白日瞧见了恩公,心中便是生的迷恋,于是来此处寻您,希望能和您再见上一面。”

柳芳月又是轻唤了一声。

这一次,她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细细索索的脚步。

柳芳月猛然回头一看,却是什么都没有。

残破的宫殿在漆黑的岩壁之下显得寂静异常,也不知道是刚才柳芳月听错了,还是……

真的有什么东西躲在这漆黑宫殿的角落当中。

柳芳月只感觉似有寒芒在背,七魄尸犬接连狂吠,像是那护家护院的狗嗅到了危险。

她强压下心中紧张,看向了那遥遥的黑暗。

什么都没有。

半点光都不见。

仿佛踏入黑暗的刹那,身躯便将湮灭无形。

柳芳月眼睫忽颤

她看到……

墙角阴影竟在蠕动!

宫墙阴影如活物般翻涌,墨色浪潮层层迭迭压来。

柳芳月被吓得灵魂闪烁,她手中连连结印,几道法门也自她手中浮现。

这些都是迷梦之术的手段,皆是可以梦中杀敌伤人,属于柳芳月的杀招。

这几道光辉自她手中绽放出来,直直的朝着远处那片奔涌而来的黑暗袭去。

然而,

她所有的法门在进入这片黑暗的一瞬间便骤然被吞噬。

甚至都没能给眼前这片黑暗留下半点的痕迹。

柳芳月身体猛地闪烁起来,心思已经彻底乱了套。

这究竟是什么?

她那灵魂的脸上竟是也浮现出来了一丝潮红。

黑暗的浪潮骤然将她包裹,柳芳月意识当中的最后只看到了这样一副画面:

那磅礴的黑色浪潮当中,似乎有些金色的小人正乘风破浪,拿着扫帚朝着自己脑袋方向拍来……

……

柳尚书凝视榻上闭目的柳芳月,心头不由得有些感慨。

无论观摩多少次,始终难以适应这种施术方式。

这女人对付敌人很多时候都不会从宅子里面离开,而是想法设法去搜寻对方的名字和生辰八字,一旦成功得到情报,便能借用法坛直接夺了对方性命,属实强而骇人。

正因如此,常年伴其左右的柳尚书不得不随身携带诸多防咒法器。

既能咒杀外敌,保不齐哪天便轮到自己。

虽然柳尚书确定自己没有把生辰八字泄露给对方,但是万一呢?

谁知道这个想死的女人私下是否动用了什么手段,从他的身上取来了八字?

不得不防。

眼见着天色已晚,柳尚书估计着柳芳月还得再过段时间才能结束,便打算转头回房间当中休息。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地感到远处吹来了一阵歪风。

那风冷厉如刀,竟将柳尚书掀得踉跄两步险些栽倒。

他心中茫然,尚且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却忽然心有所感一般,下意识的回头一看。

原本整齐摆放着的祭台顺着正中间位置猛然开裂,发出咔吧一声响动,香火和祭品直接倒在了地面上,散落了一地。

而躺在床上的女人也好像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身上骤然爆发出来了一股浓厚的臭味。

这一次,她彻彻底底,没有任何意外的死了。

柳尚书看着这躺在床上的这具死尸,脑中发出了阵阵嗡鸣。

才过了多长时间,自己家的这位门客就直接丢了性命!

他忽然一下恍悟过来,没忍住的大骂了一句:

“竖子!骗我!”

六重天的道行可不算低,哪怕是对方真有些蕴含点星手段的宝贝,按柳芳月的道行,也定是能在被杀之前逃回来。

如今直接丢了性命,唯独只剩下一种可能:

这林江根本就不是六重天!

他定有点星道行!

大理寺在骗他,兵部公羊伟也在骗他!

都把他当猴耍!

在心中分辨明白了这些之后,柳尚书却是陷入了一瞬间的茫然。

接下来该怎么办?

难不成自己要继续和一个点星的高人对抗?

可是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自己不光得不到大将军的庇护,恐怕……

大将军还会联合朝廷上的那些文臣们一并对他动手!

柳尚书一时间陷入了茫然。

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