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没有星,没有月。
只有风,卷着烧棺材的焦味,在巷子里打着旋。
凌剑锋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块粗布,一下下擦着刀。
刀身亮得像镜子,映出他半边脸,颧骨上有道三指长的疤——那是五年前在长安街头留下的,划他的人叫“快刀”马六,后来马六的坟头草,已经齐腰深了。
“伤口又渗血了。”
张雅君端着盆热水出来,水汽在她脸前氤氲,把那双总是含着点冷的眼睛,蒸得柔和了些。她放下盆,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舂好的白药,药香混着焦味,竟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凌剑锋没回头,只是把刀往膝头磕了磕,刀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
“谢玉郎不会善罢甘休。”他说。
“我知道。”张雅君蹲下身,解开他右臂的绷带,血痂黏着布,扯开时带起层油皮,凌剑锋的眉峰动了动,没出声。“他那拐杖里,藏着三根毒针,刚才拦他时,我看见蝎尾的机关了。”
布巾蘸了热水,擦过伤口周围的皮肤,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偶尔碰到他的肉,像冰棱落进温水里,凌剑锋的喉结滚了滚。
“白面书生的哥哥,死在百花楼。”他忽然开口,声音裹着夜风,有点涩,“那天是三月初三,楼里的姑娘们都簪着桃花,血溅在花瓣上,红得发腻。”
张雅君的手顿了顿,白药洒在伤口上,泛起层白沫。
“谢金郎抢的那个姑娘,后来当了姑子。”凌剑锋看着刀身里自己的影子,那影子的眼睛,亮得吓人,“上月去城西的庵堂送米,见着她了,青灯古佛,鬓角有了白霜。”
“有些债,不是杀了人就能清的。”张雅君把新绷带缠上去,结打得很牢,却不勒,“就像有些伤,不是敷了药就能好。”
巷口忽然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什么重物落地。
凌剑锋的刀,已经在手里了。
张雅君的指尖,按在了袖中那柄三寸七分的短刀上,刀身薄得像纸,划开空气时,连风都不会哼一声。
黑暗里,慢慢滚过来个东西。
是颗人头。
头发黏在血里,脸朝下,额角磕在青石板上,发出第二声闷响。
凌剑锋用脚尖把人头勾得翻了个面。
是王二。
眼睛瞪得滚圆,舌头吐出来半寸,脖子上的切口不太平整,像是被钝器锯开的。
“他爹还在村口烧棺材。”张雅君的声音冷得像冰,“这是在示威。”
凌剑锋没说话,只是站起身。刀在他手里转了个圈,刀光掠过高悬的灯笼,把昏黄的光劈成了两半。
“去看看。”
村口的火已经灭了,只剩堆黑黢黢的木炭,偶尔迸出点火星,映着王伯佝偻的背影。他手里攥着根烧半截的木棍,一下下戳着炭堆,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骂,又像是在哭。
看见凌剑锋,他猛地抬起头,满脸的皱纹里全是灰,眼泪混着黑灰往下淌,在下巴上积成个小泥球。
“凌大侠……”他嗓子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二娃子……他……”
凌剑锋的目光扫过周围。
老槐树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趴在地上,像条死蛇。
停棺材的地方,留着个浅坑,坑里积着水,映出片破碎的天。
风里,除了焦味,还多了点别的——甜腻腻的,像熟透了的杏子,却又带着股铁腥气。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王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指了指东边:“黑黢黢的……就看见个影子,快得像鬼,手里……手里好像拖着什么,哗啦啦响……”
哗啦啦响。
凌剑锋的眉,拧得更紧了。
那是铁链的声音。
东边是乱葬岗。
埋的都是些没名没姓的人,坟头连块木牌都没有,只有野草长得比人高,风一吹,像无数只手在招摇。
铁链声,就在那片最高的茅草丛里。
凌剑锋走在前头,刀鞘拖在地上,划出道浅浅的痕。张雅君跟在他身后半步,袖中的刀,已经滑到了掌心,指尖因为用力,泛出青白。
草丛深处,立着个黑影。
很高,瘦得像根竹竿,手里牵着条铁链,链的另一头,锁着个东西。
看不清是什么,只知道很大,趴在地上,喘气声像破风箱,呼哧呼哧的,每喘一下,铁链就跟着抖三抖。
“凌剑锋。”
黑影开口了,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碴。
“谢玉郎?”
“是,也不是。”黑影笑了,笑声刮得空气滋滋响,“我是他花钱雇来的,人送外号‘铁锁阎王’,你大概没听过——毕竟,死在我手里的,都没机会传我的名。”
凌剑锋没接话。
对付这种人,话是多余的。
他只盯着那条铁链。
铁链上锈迹斑斑,却缠着圈红绳,红得发黑,像是用血染透了再晒干的。
“知道这是什么吗?”铁锁阎王拽了拽铁链,那头的庞然大物猛地动了一下,草叶簌簌作响,“这是‘血獒’,三年前咬断过七个人的喉咙,被我锁了三年,就等个像样的对手——比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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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雅君忽然往旁边挪了半步,挡在凌剑锋左前方。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交叠在一处,被月光(不知何时钻破了云)剪得又细又长。
“你的对手是我。”她说。
铁锁阎王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嗬嗬地笑起来:“小娘子,别凑热闹,我这人不打女人——除非她挡路。”
“挡路又如何?”
“那就把你和那头獒,一起锁进笼子里,让它尝尝细皮嫩肉的滋味。”
话音未落,铁链突然绷得笔直!
那头血獒猛地从草里蹿了出来,足有小牛犊那么大,毛纠结成块,眼睛红得像烧红的炭,嘴角挂着涎水,滴在地上,把草叶都烧得蜷了起来——那涎水是有毒的。
张雅君的刀,率先出鞘。
不是刺向血獒,是刺向铁链。
刀快得只剩道白光,“叮”的一声脆响,铁链竟被她划开道口子!
铁锁阎王的脸色,第一次变了。
“有点意思。”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就先陪你玩玩。”
铁链再次扬起,这次却不是冲向凌剑锋,而是带着风声,缠向张雅君的腰。他想把她卷过来,扔进血獒嘴里。
张雅君的身子忽然一矮,像片被风吹落的叶子,贴着地面滑出丈许远,短刀在地上划出串火星,正割在血獒的前腿上。
血獒吃痛,发出声震耳的咆哮,扑向她的瞬间,凌剑锋动了。
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的。
只看见刀光。
比月光亮,比闪电快。
铁链在空中顿了顿,然后“哐当”一声,断成了两截。
铁锁阎王握着半截链头,愣住了。他手腕上的皮肉,正齐着骨头,慢慢裂开,血珠一颗接一颗往外冒,连成线,滴在草上。
“你的锁,不够硬。”凌剑锋说。
血獒的咆哮戛然而止。
它的脖颈上,多了道细细的红线。
片刻后,红线变宽,血像喷泉似的涌出来,庞大的身躯“轰”地砸在地上,震得野草都跳起了舞。
铁锁阎王看着自己的手腕,又看看地上的血獒,突然怪笑起来:“好刀!好刀!谢玉郎没骗我,杀了你,足够我在江湖上吹三年!”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个瓷瓶,拔开塞子就往嘴里倒,喉结滚动间,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眼球上布满血丝,整个人像被吹起来的皮囊,瞬间膨胀了一圈。
“这是‘狂力散’,吃了能让力气涨三倍,就是过后……会脱层皮。”他捏碎了瓷瓶,碎片扎进掌心,血混着瓷渣,看着格外狰狞,“但杀你,够了!”
他像头疯牛似的冲过来,拳头带起的风,把草都压弯了。
凌剑锋迎了上去。
没有刀光。
只有拳头撞拳头的闷响。
一下,两下,三下。
铁锁阎王的胳膊,以个诡异的角度弯了过去。他低头看着自己软绵绵垂下的手,眼里满是不敢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是有血堵在那里。
凌剑锋的指关节,也破了,血顺着指缝往下滴,滴在铁锁阎王的鞋上。
“谢玉郎在哪?”
铁锁阎王忽然咧开嘴,露出颗金牙:“他说……要让你尝尝……失去的滋味……”
话音未落,他突然发力,用没断的左手,死死抱住了凌剑锋的腰,同时往自己怀里拽——他左胸的衣襟下,鼓囊囊的,像是藏了包炸药。
“一起死吧!”
张雅君的刀,又快了一次。
快得连影子都没跟上。
铁锁阎王的左手,齐肩而断。
断口处的血,喷了凌剑锋一身。
抱着他腰的力道,骤然消失。
铁锁阎王直挺挺地倒下去,眼睛瞪着天,嘴里还嗬嗬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风卷着草屑,扑在脸上,有点痒。
凌剑锋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血,又看了看张雅君。她的短刀上,也沾了血,正用块布擦,指尖微微发颤,却没抬头。
“他说的‘失去’,是什么?”她问,声音很轻,像怕惊了草里的虫。
凌剑锋没回答。
他想起王二圆睁的眼,想起王伯佝偻的背,想起百花楼里那个簪桃花的姑娘,想起庵堂里的青灯。
有些失去,是一瞬间的事。
有些,却像钝刀子割肉,慢慢来,让你眼睁睁看着,却抓不住。
他忽然握住张雅君擦刀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抖。
“回去。”他说,“煮点姜汤。”
张雅君抬头看他,眼里的冷,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融了个角,泛起层湿光。她点了点头,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他的指关节破了,她的指尖也被刀划破了,血混在一起,滴在草上,像开出了朵暗红的花。
远处的村子里,传来几声狗吠。
天快亮了。
但凌剑锋知道,谢玉郎的债,还没讨完。
而他自己的债,或许也一样。
刀上的血,要擦干净。
心里的债,却没那么容易。
他牵着张雅君的手,往村子走。
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凉丝丝的,像提醒着什么。
提醒着,活着的人,总要继续走下去。
哪怕前面,还有更多的刀,更多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