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云姝缓缓松开了攥着晏茉头发的手。
目光,扫过全场。
最后,在司徒飞芸那张青白交加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司徒飞芸接触到她的目光,如同被毒蛇盯上,猛地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慌乱地避开了视线。
卫云姝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笑意淡得几乎没有,却比方才的冷笑更令人心悸。
宣王妃那声嘶力竭的“救她!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救醒她!”,像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新昌郡主的神经上。
厅堂里死寂了一瞬,随即炸开了锅。
贵妇小姐们惊得倒抽冷气,眼珠子差点瞪出来,嗡嗡的议论声压都压不住。
新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宣王妃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的脸在她眼前晃动。
“娘!娘你糊涂了!”新昌猛地挣脱钳制她的婆子,踉跄着扑到宣王妃脚边,死死抱住她的腿,“你看清楚!我才是你的女儿!你的亲女儿啊!那个贱婢……”
她抬手指向地上被众人围住依旧人事不省的晏茉,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她算什么东西!一个低贱的妾!娘,你被她骗了!被她骗了啊!”
泪水糊了满脸精心描绘的妆容,一片狼藉。
宣王妃却像是完全没听见她的哭嚎,甚至没低头看她一眼。
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目光死死黏在晏茉苍白的脸上,嘴里反复念叨着:“救她…快救她…茉儿…”
那眼神里的痛楚和惊惶,是骗不了人的。
她用力甩开新昌的手,扑到晏茉身边,颤抖的手想碰又不敢碰,只对着手忙脚乱掐人中的婆子丫鬟厉声催促:“快!快啊!拿参片!再灌点温水!她要是有事,你们统统别想好过!”
卫云姝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
她慢条斯理地抚了抚自己毫无褶皱的衣袖,唇角噙着一丝讽笑,像欣赏一出拙劣的戏终于唱到了最精彩处。
踩着步子,如同巡视领地的女王,缓缓踱到瘫软在地的新昌郡主面前。
新昌正沉浸在巨大的恐慌和被母亲彻底忽视的绝望中,眼前蓦地出现一片绣着精致云纹的华丽裙裾。
她茫然地抬起头,正对上卫云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啧啧啧,”卫云姝微微俯身,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新昌耳中,也落入周围竖着耳朵偷听的众人耳里。
“新昌妹妹,你这又是何苦呢?本宫在宫中,本只想安安稳稳赏我的花,喝我的茶。你那些见不得人的小秘密,藏得深些,烂在肚子里,谁又耐烦去挖?”
她顿了顿,欣赏着新昌瞬间煞白的脸,唇角的笑意加深:“偏偏,你心太大,手太长。想借个下贱的玩意儿来打本宫的脸?让本宫在这满堂宾客面前难堪?”
“你亲自把刀递到了本宫手上,也亲手把这位晏茉,推到了你母亲面前。这叫什么?”她微微歪头,“天意?还是自作孽?”
“不……不……”新昌像是被这轻飘飘的几句话彻底抽干了力气,浑身剧烈地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她死死盯着晏茉的方向,眼神涣散,充满了难以置信,“不可能……怎么会是她……那个孩子……明明早就该死了啊!早就该跟着她那短命的娘一起烂在泥里了!怎么会活着……”
她为了羞辱卫云姝,亲自把晏茉从齐国公府带到了宣王府。
是她亲手把这颗足以炸毁她一切的火药桶,送到了宣王妃的眼皮子底下!
“报应……”她失魂落魄地吐出两个字,身体一软,彻底瘫倒在地。
就在这片混乱中,被几个婆子围着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参汤的晏茉,喉间终于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视线模糊,头晕得厉害。
她只觉得浑身发冷,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忍不住蜷缩了一下。
“醒了!”一个婆子惊喜地叫出声。
晏茉茫然地眨了眨眼,试图聚焦视线。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贵妇脸庞。
那妇人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悲痛狂喜,还有那种不顾一切的紧张,让晏茉心头猛地一跳,陌生又怪异。
紧接着,她就感觉到自己几乎被这个陌生的贵妇人用一种近乎窒息的力道紧紧箍在怀里。
“呃……”晏茉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声音嘶哑微弱,“放开……我……您是……”
“茉儿!我的茉儿!你醒了!太好了!老天有眼!”宣王妃见她开口,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
晏茉彻底懵了。
宣王妃?堂堂王妃?为何这样抱着自己?为何唤自己“茉儿”?
她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妾室……
这混乱的场面,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身上。
视线掠过瘫在地上失魂落魄的新昌郡主,掠过周围那些神色各异的贵妇小姐,最终,停在了一个人身上。
临川公主卫云姝。
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神情淡漠,仿佛周遭的混乱都与她无关。
眼神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正落在自己身上。
“晏茉,”卫云姝开口了,“发什么愣?还不快谢过你娘?”
她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那个紧紧抱着晏茉哭得肝肠寸断的宣王妃。
晏茉浑身一僵,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她茫然地缓缓转过头,看向抱着自己泣不成声的宣王妃。
“喏,抱着你的这位,才是你如假包换的亲生母亲。宣王府真正的女主人。至于地上那个……”
卫云姝轻蔑地扫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新昌,“不过是个占了你的位置,偷了你十几年富贵荣华的野种罢了。”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晏茉的心上。
亲生母亲?宣王妃?她是……宣王府的血脉?
这怎么可能?天旋地转!
巨大的荒谬感和冲击让她眼前发黑,刚刚苏醒过来的神智再次被冲得七零八落。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看着宣王妃,又猛地看向地上抖如筛糠的新昌。
“不……公主殿下……您在说什么?”晏茉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不堪,“奴婢不明白……”
“傻姑娘,有什么不明白的?”卫云姝轻笑一声,“若非本宫今日多管闲事,你这辈子,怕到死都只能顶着个贱妾的名头,跪在地上,对着一个鸠占鹊巢的冒牌货行礼呢。”
她慢悠悠地踱近两步,目光扫过晏茉苍白失色的脸,“要谢,就好好谢谢本宫吧。帮你认祖归宗,这份情,你可要记牢了。”
卫云姝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狠狠扎在新昌郡主的心上。
她瘫在地上,眼神空洞,仿佛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而晏茉浑身猛地一僵!
她想起了!
难道……自己脖颈后面真有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炸响,让她本就混乱不堪的脑子更加一片空白。
“茉儿!我的孩子!别怕!娘在!娘在这里!”宣王妃感受到怀中女儿的僵硬,更是心如刀绞,以为晏茉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身世吓坏了。
她小心翼翼地松开些许怀抱,布满泪痕的脸上是心疼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没事了,没事了!娘找到你了!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我的茉儿了!你看你,身上都湿透了,这么冷的天……”
她像是猛然惊醒,扭头对着身边同样震惊的心腹嬷嬷厉声吩咐,声音却带着哭腔:“都死人吗!还不快!快扶姑娘起来!去暖阁!拿我的新衣裳来!要最软最暖和的料子!快带姑娘去换衣服!叫府医!府医在哪儿!让他立刻滚过来候着!”
“是!王妃!”嬷嬷们如梦初醒,赶紧七手八脚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搀扶晏茉。
晏茉浑身无力,像个提线木偶般被她们搀扶着勉强站起。
宣王妃自己也挣扎着要站起来,可她情绪太过激动,双腿发软,旁边的丫鬟连忙用力将她扶起。
她根本不顾自己,一双眼睛只紧紧黏在晏茉身上,仿佛怕一眨眼女儿就会消失。
“娘……王妃……”晏茉看着宣王妃那不顾一切的模样,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带着不确定的试探。
这一声模糊的呼唤,却让宣王妃如遭雷击,瞬间泪如泉涌,猛地抓住晏茉的手:“哎!娘在!娘在!好孩子……我的好茉儿……”
在嬷嬷丫鬟的簇拥下,宣王妃几乎是半拖半抱地带着晏茉,踉跄着朝厅外走去,直奔暖阁。
没有人再看地上如同烂泥般的新昌一眼。
然而,就在宣王妃带着晏茉即将踏出厅门的那一刻,新昌郡主猛地抬起头,手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宣王妃和晏茉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娘……等等我……娘……”她嘶哑地喊着。
正厅之中,死一般的寂静再次降临。
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如同最荒诞离奇的戏文在眼前上演完毕,留下满场目瞪口呆的看客。
夫人们手里精致的团扇忘了摇,小姐们端着的茶杯忘了放下,点心碟子打翻在地也无人理会。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空气凝固得能滴出水来。
“嘶……”不知是谁先倒吸了一口冷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天爷啊!我不是在做梦吧?”一位穿着绛紫锦缎的夫人猛地用帕子捂住心口,声音都在抖,“宣王妃……她刚才抱着那个齐国公府的妾室……叫女儿?”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啊!”旁边立刻有人激动地接话,眼睛瞪得溜圆。
“临川公主亲口说的!那晏茉才是真凤凰!新昌郡主……呸!那个新昌,她是个假的!冒牌货!”
“我的天!怪不得!怪不得王妃刚才那样……”有人恍然大悟,连连拍着胸口,“看那孩子脖子后面,定是有什么胎记,王妃定是认出来了!不然怎会如此失态!”
“啧啧啧,真是报应不爽!那新昌平日里眼睛长在头顶上,刻薄跋扈,这下好了,真佛一现,她这假菩萨立马就摔下莲台了!活该!”
“可不是嘛!你们听见临川公主说的没?是新昌自己作死,想把那晏茉弄来羞辱公主,结果呢?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亲手把真正的嫡女送到了王妃眼前!这叫什么?天理昭昭啊!”
“快看快看!那齐国公府的二小姐!”有人眼尖,指向角落。
众人目光齐刷刷聚焦过去。
齐国公府的二小姐司徒飞芸,此刻正端坐在角落一张圈椅里。
她面前小几上的茶水早已凉透。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空了的青瓷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微微垂着头,乌黑的发髻纹丝不乱,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她内心远不如表面平静的惊涛骇浪。
晏茉……那个她哥哥司徒长恭后院中,沉默寡言的妾室,竟然是宣王府流落在外的真千金?
这消息太过骇人听闻,太过匪夷所思!
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对齐国公府,对她哥哥司徒长恭……
司徒飞芸的脑子在飞速运转,权衡着这惊天变故带来的风暴和机遇。
她握着茶杯的手,更紧了几分。
“司徒二小姐,”卫云姝的声音带着一种凉意,精准地穿透了花厅里原本还算融洽的窃窃私语和假笑声。
唰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手拨弄了一下,齐刷刷转向了齐国公府的二小姐,司徒飞芸。
司徒飞芸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立起来了,端着茶盏的手指瞬间冰凉。
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努力压下心头的慌乱,抬起了脸。
临川公主就坐在主位上,手里漫不经心地捻着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花瓣在她白皙的指尖揉搓着,显得有些可怜。
她的脸上挂着笑,但那笑意,半分没融进眼底,反而像一层薄冰。
“公主殿下。”司徒飞芸赶紧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不必多礼,”卫云姝轻轻抬手,示意她坐下,那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本宫只是瞧着,司徒小姐今日这身水蓝流云锦,衬得人如出水芙蓉,清新脱俗得很。到底是齐国公府的底蕴,养出来的女儿,个个都是拔尖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