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许总督抬起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
“白大将军的援军,自京师开拔了。”
这个消息如同惊雷,砸进司徒长恭混沌的心湖。
“抚远大将军白霖原,率八万兵马,昼夜急行,驰援漠北,不日即至!”许总督指着军报上朱砂批出的几个字,用力地强调着,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所有人的骨头里。
援军!八万!白霖原!
这几个词如同火把,瞬间点燃了府衙里弥漫的绝望死气。
原本瘫坐在角落神色萎靡的几名偏将猛地挺直了腰,司徒长恭的呼吸也在这一瞬间停滞,巨大的惊喜冲击着他疲惫不堪的精神壁垒。
他几步抢上前,一把抓过那还散发着墨香和驿站风尘气味的军报卷轴。
目光迫不及待地扫过那些熟悉的将领姓名,在心中反复确认。
他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直到——
“随营参赞:顾暄”。
两个字,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狠狠按在了他即将燃烧起希望的心头。
顾暄?!
司徒长恭脸上的惊喜骤然凝固,最终扭曲成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屈辱。
那个满京城闻名,连街头混子都能唾上一口的纨绔废物顾暄?
他凭什么?!凭什么能随大军而来?他懂什么军务?他上过几次马?
一股怒火瞬间席卷全身,顾暄的名字像剧毒的倒刺,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痉挛!
卫云姝!一定是她!那个与他斩断夫妻情分的冷酷女人!她竟然同意,甚至支持,让顾暄这种货色借着援军之势踏入漠北这片曾属于他司徒长恭浴血奋战的战场?!
她是故意的!故意要在他最狼狈最需要挽回尊严的时刻,将这个草包塞过来,将他钉在耻辱柱上反复鞭挞!
“顾暄?怎么是他?!”一个带着不可思议的惊呼在司徒长恭身侧炸响。
正是他麾下骁骑营副将黎明恩。
黎明恩凑在司徒长恭身后探头看清了名单,那张满是沙尘和干涸血痂的脸瞬间涨红如猪肝,口无遮拦的破锣嗓子立刻嚷嚷开来:“顾暄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软蛋草包?他怎么敢来?!来漠北给南唐人添菜吗?还随军参赞?!参他姥姥的赞!老子在泥地里打滚的时候,他还在京城搂着粉头喝花酒吧?!”
骂声越来越难听,越来越不堪入耳。
司徒长恭握着军报的手指节捏得青白,却因黎明恩骂出了他此刻心中所想而无法出声呵斥,反倒有种畅快。
然而黎明恩尤嫌不足,唾沫星子横飞,将矛头径直指向了那个遥远却无处不在的身影:“还有那临川公主!她怎么敢?她卫云姝和您刚撕破脸皮一拍两散,转头就让这么个绿头王八蛋顶着驸马的名头跑到您眼前来?!这不是打您的脸吗?这婆娘心真够毒的!分明就是薄情寡义,见不得您有半点好!就是个克夫……”
“住口!黎副将!”一声惊雷般的怒喝猛然在府衙炸响。
许总督不知何时已霍然站起,脸上布满寒霜,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铁椎,死死钉在口沫横飞的黎明恩脸上。
黎明恩像是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剩下更不堪的辱骂硬生生噎在了喉咙里,憋得面红耳赤。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许总督声音如同冰刀刮过铁板,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和鄙夷。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黎明恩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暗红色棉服领口,几乎要点到他的鼻尖。
“这棉袍里面塞的什么?是江南最好的御寒棉!你身上裹的!你所有麾下士兵身上披的!还有这满城冻毙边缘的将士们活命的指望,是什么?”
许总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滔天的怒火:“那是临川公主府的库银!是殿下变卖钗环首饰,千里迢迢押解来的救命棉!没有这些棉衣,你黎明恩,还有你们这些人!早就冻成冰坨子了!还有力气在这里编排殿下?”
字字如针,句句似箭!
轰!
如同一盆滚沸的雪水兜头泼下。
黎明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沾染尘土却依旧散发出微弱暖意的棉袍领口。
那细微却坚韧的针脚……真的都是来自那个被他和兄弟们私下咒骂过无数遍的薄情公主?
府衙内瞬间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炉火噼啪燃烧的声音。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许总督那张因愤怒而铁青的脸上。
司徒长恭更是如遭雷击。
他猛然看向许总督,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茫然!
临川?她捐的棉衣?这……怎么可能?
那个冰冷孤高,视他如陌路的卫云姝?那个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污了眼睛的女人?
巨大的冲击让他一时失语,只能死死攥紧那份硌手的军报。
黎明恩彻底懵了,脸上青红交加,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司徒长恭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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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一步,朝着盛怒的许总督深深抱拳躬身,声音因情绪起伏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许公息怒!是末将御下无方!管教不严!言语冲撞之处,司徒代其请罪!”
许总督的视线扫过司徒长恭脸上无法作伪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深深愧疚,沉沉冷哼一声,眼神里写着“你好自为之”几个大字,拂袖转身不再看他。
府衙里凝重的气氛并未因道歉而散去。
司徒长恭挥手让其余人等退下,只剩下许总督依旧板着脸立于案前。他沉默地躬身行礼告退,转身离开那令人窒息的大堂。
沉重的府衙门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份难堪与纷乱。
司徒长恭独自站在冰冷的穿堂风口,寒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扑打在他厚重的盔甲上。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漠北铅灰色、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天空。
顾暄那如同刺眼嘲弄般闪过的名字,更是如同毒蛇,不断啃噬着他仅存的骄傲。
而卫云姝……
那从未想象过的、带着冰冷温度却又实实在在救活了三军的棉衣,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混乱跳动的心脏,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酸胀感。
百味杂陈。
他闭上眼,狠狠将胸中那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吐出。
再睁开时,那双饱含疲血丝眼中,一种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狠厉光芒猛地爆开。
不能垮!绝不能就此倒下!
他需要一场胜利!一场足够酣畅淋漓的胜仗,要用敌人滚烫的鲜血来洗刷战败的印记!
要用耀眼的功勋重新在这片荒凉的战场上竖起他司徒长恭的威名!
更要让京城里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看见!
让她知道,这漠北,他司徒长恭才是真正的主宰!
那个靠裙带关系混上来的废物顾暄,在她面前或许是温顺的狗,但踏进这修罗场,就是待宰的羔羊!
“顾暄……”司徒长恭口中无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丝极尽轻蔑的弧度,“来了也好,那就让本帅看看,一个连马都不会骑的废物,在这漠北战场,能耍出什么花样来丢人现眼!也正好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你和她,都瞎了眼!”
……
望江楼的窗边,风声呜咽,吹得卫云姝素色的披风下摆猎猎翻飞。
她扶着冰冷的窗棂,目光如同被钉在远处官道尽头那片逐渐被黄尘吞没的铁流上。
玄色潮水般的人马彻底消失在天际线的刹那,卫云姝修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在窗棱上收紧了一瞬,留下浅浅白痕,随即缓缓松开。
许久,直到官道上彻底恢复死寂,她才默然转身,走下那座能望尽离人路的楼阁。
马车停在宫门口,车帘掀开,车夫焦二那张布满风霜的老脸便迫不及待地凑上前,带着几分难掩的急切与疑惑:“殿下!出怪事了!”
“何事?”卫云姝的声音有些清冷,像被北风吹过。
“就上次您在府门前救下那个,冻得快没气的流浪汉!”焦二压低了嗓门,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在咱们京郊庄子上好生养了些日子,昨儿个夜里,一声不吭地,跑了!”
卫云姝正要登车的动作微微一滞。
“跑了?”
“对!跑了!”焦二更急了,双手比划着,“今早管事的才发现他人不见了!屋里收拾得那叫一个干净利落,比耗子舔过还干净!他连根头发丝都没剩下!就在桌上,放着一封信!整整齐齐叠着,下面还压着十两雪白的官银!”
焦二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语气里充满了费解,“殿下您说!这事邪性不邪性?一个有信写有十两银子放的主儿,当初能叫一碗热粥救回命?那会儿瞅着就剩一口气的人,装可怜图咱们那两碗饭、几件旧袄子?他图的啥?这银子够他活几个月了!”
寒风卷起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车辕旁。
卫云姝站在车下,眸光如深潭,静静地落在那张饱含困惑与惊讶的老脸上,听着焦二喋喋不休讲那个流浪汉的消失。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自她眼底深处掠过。
那夜在公主府门前,积雪反照的惨白月光下,那个蜷缩在阴影里、虚弱不堪的男人……
他的脸在昏暗中模糊,唯有一双紧紧闭着的眼睑下,那微不可查却又竭力保持的平稳呼吸节奏。
疑点浮现。
一个身怀十两银子,能留下工整书信的人,为何要在寒冬腊月扮作垂死乞丐,引她相救?
又为何只选择蛰伏在庄子上做些粗活?
“图什么……”卫云姝低语重复着焦二的疑惑,声音极轻,消散在风里。
或许,图的根本不是那碗粥,而是踏入那座郊野庄园的许可?
图的是一个不引人注目,能短暂消失于人前的地方?
念头一闪而逝。她没再多言,只对焦二淡淡道:“人各有缘。随他去吧。”
说罢,登车落座。车帘放下,隔开了外面喧嚣的世界。
车轮粼粼,碾过京城的青石板路。
街市繁华,人声鼎沸,临川公主府的徽记无声在喧嚣中辟开一道道路。
马车最终停在玄月堂古朴雅致的正门前。
淡淡的草药气息扑面而来,涤荡了京城烟尘。
卫云姝在冬安的搀扶下步入内堂。内里暖炉烘着,姜大夫刚送走一位老妇,见她进来,连忙上前恭敬行礼,脸上带着笑意。
“殿下万安。您吩咐要看的那孩子……”
他引着卫云姝朝内室走去,声音压了压,“恢复得极好,简直是老天开眼了。”
推开雅间的雕花木门,一股更浓郁的药气混着暖意袭来。
临窗的暖榻上,一个半大的身影正背对门坐着。他似乎听到了动静,有些茫然地转过头。
卫云姝的脚步,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刹。
那孩子清洗干净了。
杂乱的枯草头早已剃掉,新生的短短发茬显得精神利落。
原本糊满污垢血痂的脸庞,此刻光洁清爽,虽然还带着苍白和几道正在愈合的浅粉伤痕,但眉目已然清晰可见。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拔如刀削,唇形线条利落干净。尤其是那双眼睛,洗去了惊惶与浑浊,清亮得带着一种懵懂与纯粹。
很俊朗的一张少年的脸孔,如同野地里顽强拱出的嫩芽。
“殿下……”那少年似乎认得她,只是依旧反应迟钝。他看着卫云姝,眼神有些直,嘴角笨拙地咧开一个算不上笑的笑,手指下意识地抠着自己身上干净柔软的棉布衣角,又猛地停住,像是记起了什么,显得有些无措。
“伤口恢复不错。”卫云姝走近几步,语气平静地赞许了一句。少年的神情便像得了夸奖的孩童,眉眼都弯了弯,那份拘谨的笨拙里透出由衷的开心。
姜大夫在一旁搓着手,面露难色:“恢复确实万幸,只是……老朽这里还有件为难事,正要禀告殿下。”他顿了顿,声音更放轻了些,“齐国公府那边,司徒家二公子差人送来了五百两银子。”
“说好的,五百两!”姜大夫比了个手势,“说是赔给嘎子的汤药费和安抚钱。依着诊费损耗,统共花了三百两左右。剩下的二百两,老朽本想……”
他看向那懵懂的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想让他那二叔,也就是唯一沾点亲的长辈,替他收着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