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长安城中,司马颙也同样在宴请汉中太守阎缵、梁州刺史张殷等人。
为了展示自己的威严,他罕见地在美轮美奂的未央宫内宴客,殿内灯火辉煌,征西军司的幕僚一应俱全,数十名宫女们前后服侍,甲士左右护卫,殿内极富威仪。
司马颙在主席上对着阎缵等人嘘寒问暖,先是叫宫女们敬酒,而后笑言道:“两位先生远在汉中,不远千里前来,真是辛苦。来,这是西域的葡萄美酒,用这冰镇过的琉璃杯喝,别有一番滋味。”
说罢,宫女们从冰鉴中取出几盏晶莹剔透的磨花筒形玻璃杯,色泽呈现青绿色。往内倒入殷红的葡萄酒后,立刻转为深紫色,酒杯外立刻起了一层寒露,看上去颇为绚丽。在坐的宾客们饮之入喉,也无不觉得爽口快意。
河间王饮了一口后,又举着琉璃杯,对众人感慨道:“这套杯盏,还是武皇帝在世时赐给我的,据他说,这琉璃杯,乃是从大秦国里运过来的,远来数十万里,异常珍贵。武皇帝看我在后辈中颇有才干,所以才把杯盏赐给我,希望我能砥砺为国。没想到啊,十几年下来,宗室相残,社稷焦涂,到了今日这个样子。”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而是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说道:“原因无他,都是出了刘羡这等祸国殃民的奸贼啊!他满口的仁义道德,事实上却是二三其主,包藏祸心。如今他妖言惑众,竟然迷惑了这么多人要去复国,一旦得势,这怎么得了?必将是天下大乱啊。”
“这一战,即是为了社稷存亡,也是为了黎庶苍生,我们必要将刘逆消灭在此地。张公,阎公,你们说,是也不是?”
河间王这番话,说得大义凛然,但对于两位久经宦海的老人来说,却有些空洞了。
梁州刺史张殷与汉中太守阎缵,名义上确实归属征西军司统属,但却也与刘沈一样,是由朝廷任命的正经官员。因此,他们并不能算是河间王的臣子,在征西军司中拥有相当的独立性。此次他们受命于司马颙,率援军前来支援,但能够出多少力,司马颙却是拿不准的,因此就想借此机会,和两人拉近关系。
张殷性情沉静,听河间王说完,竟不搭话,而在一旁喝闷酒,闹得司马颙老大没趣。阎缵则是捋着白胡子说道:“殿下,我们此次受命前来,自然会为殿下效力,只是也希望,殿下能体谅我们的难处。”
“难处?”司马颙听罢,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借着机会,想要与自己谈条件了。他不怒反喜,毕竟有条件就代表着能谈判,这总比无话可说要好,他当即问道:“阎公有何难处?”
阎缵拱了拱手,徐徐道:“圣人有言,治大国当如烹小鲜,这是在说举重若轻的道理。《左传》上又有言,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都是在说,治国须谨慎,固本须培元的道理。可现在殿下连年征战,岁岁动兵,伤及民力,汉中百姓苦之久矣。”
“阎公的意思是……”
“天下的反贼是杀之不尽的,原本南面有李雄侵逼,如今又来了刘羡,无论此战成与不成,蜀中的乱事是少不了了。希望此战以后,殿下能够先顾念巴蜀百姓,派兵剿除巴蜀的流贼吧。”
听闻此言,在场的众人皆吃了一惊。因为光看阎缵他们率领的队伍,衣着光鲜,人们想当然地也认为,汉中的年景也很好,不料此时阎缵出言倾吐,倒似巴蜀的环境已经恶化到极点了。
阎缵也不瞒着他们,他道:“殿下,来之前,我们已经收到消息,李雄在接任李流之后,不仅夺得了成都两城,又得到了青城山范长生的支持,如今已经在谋备建国了。”
李雄打算建国?众人闻言,亦是一阵大哗,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噩耗。
须知在李特战死后,其弟李流虽接任了李特的流民帅之位,也击退了罗尚的反攻。但秦州流民们毕竟换了首领,按理来说,其势力将迎来一定的低谷期。不料李特之子李雄颇有雄才,在去年九月,也就是邙山大战发生的时候,李流去世,李雄接任流民帅,竟发起了声势浩大地反攻。
他先是在去年十一月,利用苦肉计,派死士朴泰欺骗益州刺史罗尚,令他主动进攻郫城,结果半路设伏,将他打得大败。然后派五叔李骧攻打犍为郡,彻底包围了成都。罗尚在成都太城孤立无援,不敢再在城中固守,终于在腊月弃城而逃。留守的牙门张罗向李雄开城投降。自此,李雄已全取巴蜀中最肥沃的平原地区。
只是连年征战后,巴蜀地区已相当疲敝,据说今年闹起了饥荒,李雄不得不放慢扩张的脚步,开始对政权进行治理与修养。河间王对此已经有过议论,认为两三年内,李雄都不会有大的动作,甚至等罗尚在巴东等地重整旗鼓,未尝不可能再带兵打回益州。
却没想到,此次阎缵带来了新的消息:李雄竟然得到了青城山的支持,天师道大祭酒范长生选择供粮于李雄。如此一来,李雄不仅成功渡过了这一次的饥荒危机,甚至要正式建国称制了。
这是个极为危险的信号。这年头起兵造反的人不计其数,可绝大多数对社稷并没有威胁。就好比仇池的杨茂搜,他私下里称号大单于,也不过是在武都、阴平两个小郡里画地为牢,根本不可能带来什么政治上的影响,也不会吸引真正的士人前往投奔,并不足以称之为威胁。可一旦建国称制,那就是截然不同了,这说明对方志在天下。
故而司马颙闻言后,大为烦恼,他反复确认道:“李雄当真要建国?不可以招降吗?”
阎缵则恳切说道:“殿下,事情已成定局,蜀中各地已经献祥瑞,大概再过两月,李雄应当就要称王了。他若称王,两年内必攻汉中,还请您一定要挥师南下,为民解忧啊!”
说到这里,就连一旁缄默良久的张殷也不再旁观,说道:“殿下,梁州确实快山穷水尽,支持不住了。”
司马颙本意是拉拢梁州军,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大战里为自己出力。没想到,如今形势倒转,反为对方求上援兵了。这让他不满至极,如今河间王已经从裴丰口中得知,刘羡此举是得了征北军司的指使,这说明正是两者争权夺位最重要的时候。即使击败了刘羡,或者让刘羡离开,他与成都王的斗争都不会停止,哪里有余力顾得上巴蜀呢?
正是虑及于此,司马颙并没有立刻允诺,而是瞑目沉思片刻后,徐徐说道:“二位,此是国家大事,不可轻易决断,且容我思量一二。”
司马颙本可以先假意许诺,事后再当做无事发生,但他到底没有这么做。毕竟他身负贤王之名,也不是不知道大局的人。李雄称王一事事关重大,已经影响到晋室的社稷根基。晋室藩王们内斗,无论斗得如何惨烈,大家打得都还是携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最后还是落到司马家手里。可若是对李雄置之不理,任由他攻城略地,那结果就不可接受了。
因此,司马颙还是打算好好议一议此事。阎缵、张殷见他态度慎重,也大感欣慰,哪怕没有立刻得到承诺,也不过多计较,当即就拱手告辞了。
二人走后,河间王再令宫中侍女与护卫离开,殿中一时只剩下司马颙与阎鼎、贾疋、彭随、楼褒等幕僚。他打开地图,对着巴蜀指点道:“对于李雄建国,你们有什么看法?”
最先回答的自然是谋主阎鼎,他说道:“此事非同小可,但殿下,以关西当前之国力,想要阻止此事,恐怕有些鞭长莫及了。”
阎鼎直白地点出其中的关键:“眼下的最大问题,还是征北军司,他们支助刘羡,做如此大胆的举动,显然是想削弱殿下的威望,重塑邺城的权威。这确实是一招妙棋,他们不费一兵一卒,白白坐收渔利,是肯定不愿意善罢甘休的。我们和成都王,必有一战!”
这与司马颙方才所想的完全一致,眼下刘羡退出河东,而司马颖接手河东,事实上已对关中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若不将河东重新夺回手中,就派兵去干涉巴蜀,那岂不是自露破绽吗?可一旦与征北军司开战,那战事必定旷日持久,又怎么可能因为区区一个河东郡的得失而结束呢?势必要到双方决出胜负为止,这也就注定了,在消灭征北军司以前,恐怕他不可能再去关注别的事态了。
更何况,到目前为止,征西军司已经不只一次去干涉巴蜀战事。可结果无一例外,李特率着一众流民,将衙博等人尽数击败。虽然这其中有人生地不熟等种种因素,可战败就是战败,事实无法辩驳。
众人本道李特已是名将,不料他战死之后,李雄更有后来居上的势头。罗尚已败得如此之惨!谁又能做担保,派兵就一定能取得胜利呢?
故而彭随当即一拍手,干脆道:“既如此,不妨干脆舍了巴蜀,还犹豫什么呢?蝮蛇螫手,壮士解腕。眼下既然要与刘羡还有征北军司拼命,何必浪费兵力于南方?不如干脆把汉中的军民迁回关中,待除去大敌,再从长计议。”
可这随即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贾疋便出言道:“国家兴亡,在于殿下。巴蜀的事就发生在殿下眼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若是连殿下都不愿意处置此事,天下人该如何看待殿下?怕不是说殿下只知蝇头小利,而不知大义。到时全然失却人心,还怎么匡扶社稷呢?”
一片附和声中,彭随颇为狼狈,他心中又不服气,就问道:“那照你的意见,应该怎么做?”
贾疋并不看他,而是转头看向司马颙,向他进言道:“殿下,以在下之见,您应该立刻向朝廷上表,与成都王讲和。”
“讲和?”
“天下万事,社稷为重,若是将此事公开,您就是占据了大义的一方。若是成都王强行违背大义,与您开战,可谓师出无名,您又占据地利,成都王拿什么与您斗呢?”
贾疋又道:“而且您大可以趁此机会,上表要求主持伐蜀一事,借机号令刘弘与罗尚,将他们划归麾下,一起征讨李雄。有朝廷的名义和您太尉的身份在,他们也无法反对,从此就只能听从于您了。”
对于贾疋的前半段建议,司马颙不以为意。毕竟放眼如今的天下,还能剩下多少忠臣?战事的走向会真的因为区区大义来决定?若是真的,张方就不可能在洛阳取胜。可对于贾疋的后半段想法,司马颙却拍案叫绝。
不费一兵一卒,只需要打着伐蜀的旗号,就足以起到名利双收的效果,名正言顺地在江汉与巴蜀大肆扩张自己的影响力,还有比这更好的主意么?而其中最重要的关节是,以刘弘的敏感身份,是不足以独镇一方的。因为按照朝廷惯例,异姓刺史必须要配合有藩王都督。司马颙正好可借此机会,在这里大做文章。
一旦成功,司马颙拿到了都督荆州的权力,便能令刘弘支援罗尚,想必罗尚也就能在梁州站稳脚跟,继续与李雄对峙了。而司马颙白白收获了都督之权,实力大增,又何必担忧征北军司呢?
司马颙当即令贾疋起草文书,大家一起商议措辞,看该如何向许昌朝廷通报此事。计议间,有人又谈起此事对刘羡的影响,提议说,刘羡既然想要入蜀,何不放他过去,让他和李雄相斗呢?我们也像成都王一般,来个坐山观虎斗,悠然自得,岂不快哉?
这当即被司马颙否定了,毕竟,刘羡这么大摇大摆地自河东开赴自长安城下,还公然祭祀茂陵,无疑是对征西军司的极大羞辱,若是让他成功,司马颙的威严何在?掌权者不能容辱,这是铁律。
更何况,司马颙还当众立下过誓言,声称必要擒杀刘羡。他虽不是像刘羡一般喜好讲究信义之人,但也知道一个道理:若是肉食者平日不注重自己的承诺,那就是想要骗人也没人会信。正如烽火戏诸侯后,诸侯便丧失了对周天子的敬畏之心,结果竟致有亡国之祸,这是不可不深思的。
因此,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河间王都必须取得对刘羡的胜利,这是发生什么意外,都不能阻止的。
故而当阎鼎问道,是否要因为此事,推辞第二日的战事时,司马颙立刻回绝了,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按计划行事,一切照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