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军在三河口战败的消息传来,长安西人如丧考妣,刘羡营内自是一片欢腾。
在开战之前,虽说刘羡与幕僚们已经经过了缜密的推演与准备,但人们常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大家只道有成功的可能性,但具体有多少把握,谁也没有底。而现在看来,河东军竟接连胜了两仗,打得西人毫无还手之力,事实胜于雄辩,西军并不是不能战胜的,众人的踟躇心理也随之一扫而空。
可这也不完全是好事,因为继而就有人盲目乐观,蠢蠢欲动起来。
不知是谁先说,既然西军如此不堪一击,也不必大费周章进行远徙了,直接就在长安一决胜负,干脆占据整个关中,岂不更好?毕竟关中是三秦发源之地,也是汉室与晋室的龙兴之地,再怎么也比偏僻的巴蜀好多了。
这些话语在军中颇有市场。毕竟远徙要奔波数千里,翻越重重山川,而且前途并不会因为抵达蜀地就明朗起来,此后大概还是要与征西军司对抗。既然如今似乎能够战胜西军,何不二一添作五,干脆在关中决一死战呢?成就成了,败了再走就是。
尤其是那些刘沈的部下,他们本不属于刘羡,也多不想前去巴蜀,此时就更加闹腾起来。
本来刘沈是不支持这些人的,他作为一名沉浮宦海多年的士人,深知想要融入一个新势力内,最重要的秘诀无非就是一条:和光同尘。换言之,也就是少说、多听、多看。
可这究竟是他一个人的想法,麾下诸将却不这么想。安定太守卫博、北地太守苏琦、新平功曹裴丰等十余人既不想前往蜀地,还想早些立功提高自己在刘羡军中的声望,于是就串联起来,又拉了几位冯翊军的年轻人,然后跑到刘沈面前,让他找刘羡请战,刘沈不允许,他们就去找张光,张光抹不开面子,最后就还是应允了。
他们进帅帐的时候,刘羡当时正在与吕渠阳、郤安一起核算目前远徙耗用的物资,不意一大群人忽然气势汹汹地走进来,吕渠阳和郤安见状,就先告辞离去了。刘羡则有些莫名其妙,挥手让他们坐下后,让他们先表明来意。
卫博当即出头说道:“明公,如今西人连败两仗,足见其不堪一击,而我军人数虽少,但兵马精锐,士气正盛。如今只要您下定决心,扬剑杀敌,我军占据关陇,岂是一句空话?!”
其余人闻言,亦是纷纷响应,说道:“此地是明公祖宗坟墓,还远去做什么呢?”
刘羡听到这些话语,一时大感叹息。如果能在关陇脚跟,自己莫非会不占吗?之前得胜的这两战,都是经过精心谋算后的必胜之战,但仔细分析,只是用少量的精兵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罢了,能影响对方的士气,但无法改变双方的实力对比。
事实是,刘羡现在手上的精锐只有六千余人,其余河东军虽然经受训练,但大多没有经过切身的厮杀,战斗力其实一般。而刘沈手下的雍州军,实战经验可能好不少,但最重要的问题是,他们尚未对刘羡完全服从,战场上完全可能自行其是,就这样的条件,怎么可能真和西军硬拼呢?
可人们往往就是这样,不愿意看到几个月以后的事情,一点点的胜利就能让人忘乎所以,就像一点点的失败同样能让人倒地不起。想要保持冷静的态度,实在是非常困难的。
故而一开始,刘羡还是苦口婆心地说了几句好话,想给他们分析下利害。但没想到,这些人全然听不进去,苏琦甚至说:“明公是天下名将,什么仗没打过?怎么讲这种丧气话?莫不是因为张方在旁边,给您吓破胆了?”
这是激将法,可刘羡怎么会上这种话术的当?看着这群人衣着鲜亮的模样,他无奈地揣测道:这群人原本是征东军司出来的,多半是士族出身,平日里被人奉承惯了,又觉得我是顾大局的,所以就一心要打,反正我也不会丢下他们,这不是诚心给我坏事吗?
但他转念一想,忽然就有了主意:想拦住这群人大概是拦不住了,不让他们去,他们也会自己去。与其让他们正面打长安送死,不如设法让他们去零敲碎打一下别的地方。他们不是想立功么?到时候让他们打前锋,自己派人在后面做策应,打赢了自然最好,打不赢败下阵来,自己把他们救下来,也算是把这群人完全收服了。
打定了想法后,刘羡嘴上就故意佯怒道:“我怎么会怕张方?你们不要小瞧了人。只是我又没有与诸位打过大仗,不清楚诸位的实力,我心里没底,怎么能打呢?”
此言一出,苏琦果然露出笑容,说道:“既如此,那明公不妨安排我们打个小仗,也让大家知晓我等的实力。”
卫博自然也大喜,他心里寻思:我等在雍州北部戍边,找麻烦的胡人杀了没有一万也有数千,怎是其余那些新兵可比的,定能一战打出个威风来!
于是嘴上便说:“人心思战,众意难违,明公,您给我个任务,说让我们打哪,我们就去打哪,若是失败,我们就提头来见!”皇甫澹等人上次抛弃刘羡逃走,也有些羞愧,此时急于证明自己,都出言附和。
刘羡盯着几人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说道:“既如此,那你们就去打霸城吧!霸城在长安东面,若是你们能打下来,在铜人原上立营,就能封锁长安与弘农、潼关的联系,河间王也就无法调张方回来。到那时候,我们再与西军决战不迟。”
几人得令后,告辞出来。卫博说:“刘公确实是怕了张方啊!看来只要解除了张方这个后顾之忧,我们打下长安,还是信手拈来的。”
裴丰则在一旁说:“唉,西军本来就没有多能打,当年齐万年之乱,最后不还是孟元帅平的乱?征西军司根本没什么用。更别说还有张辅这种废物,他听到刘公的名字,一箭也不射,直接就跑了,都是什么无胆鼠辈!”
这么聊着天,一行人就回到了刘沈那边,告诉刘沈说,刘羡已经同意出兵。刘沈大惊,但知道拦不住他们,忙问他们刘羡的原话。他反复思量一番,遂对众人说:“霸城是小城,打下应该不难,难的是应对长安派过来的援军,这样吧,我们分出一半人马,先上铜人原设伏,等你们打下霸城的时候,敌军援军到来,我就半路从原上下来,侧翼袭击,你们觉得如何?”
在刘沈想来,这已经是很稳妥的办法了,谁知几人商议了一下,觉得本来就不到两万人,还分一半带走,恐怕破城太麻烦。到时候城池没攻下来,长安援军又到了,那腹背受敌,可就完蛋了,还是要以打下霸城为先。只要打下了霸城,正经对战,西军必不是对手,就算打不过,也可以退回城内嘛!
刘沈也是一阵无语,他想了想,记起来霸城的县尉是自己的熟人,于是又生出一计:不妨干脆假装成西军的队伍,到霸城骗城,反正大家有西军的军装军旗,到时候直接骗开城门,骑兵们先跟着冲进去,直接抵达县府,就可以把城池占住了。几人听了,议论一番,觉得此计甚妙,就都同意了。
于是诸将便领着雍州军,白日的时候绕道出营,经东渭桥分小道出来,在濒临黄昏,长安城在造饭准备用膳的时候,他们沿着河滩的芦苇出了营,一路往东走。等徒步跨过了灞水,他们便打起了原本征西军司的白虎旗,诸位将校身上穿着锦袍狐裘,雄赳赳气昂昂地往灞城接近。
在最前方的自然是刘沈,他领着八百骑兵,说好了去前面赚城,其余人在后面慢行,先等他的消息。
结果非常顺利,不到半个时辰,后方的军队刚刚看到霸城的轮廓,前面的刘沈便已经把城池拿下了。毕竟他还是现任的雍州刺史,哪怕有人认出了他,也不敢真拿刘沈怎么样。这使得剩余的雍州军成功接管了霸城。
只是到了以后,众人这才发现,霸城确实是一座小城,比预想中的还要小上不少,能够容纳五千人就差不多了。想要将带来的一万多人全数带进去守城,这其实是做不到的。
刘沈当即就问随行诸将道:“守是守不了了,只能在外列阵而战,你们有把握取胜吗?”
如果拿城不顺,可能众人还会有些犹豫,可如今霸城都拿下了,岂有就这么放弃的道理?卫博当即就说道:“刘使君你有谋略,我们也不缺乏胆魄哩!就在这里列阵,与西军做决战!长安那边要顾忌刘公,我不信他们敢派出多少人!”
众人多从此议,于是一众军队当即在霸城前列阵,以此等待长安来的援军。众人等了三个时辰,差不多到了第二日破晓的时候,长安的援军果然到了。卫博等人极目望去,发现西军的援军确实不算多,大概也就三万余人,虽然还是比己方的兵多,但也在一个可接受的范围内了。
眼见西军的布阵较为谨慎,即使是优势兵力,可到了雍州军面前,也没有主动发起进攻,卫博心中更是得意。他对刘沈道:“对方连败之下,士气低靡,且看我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卫博一心想要表演一番立功,于是就催动坐骑,跃出军阵,战马飞快地奔驰百余步,踏蹄到西军阵前。那天,他头戴铁兜鍪,身披明光铁甲,腰缠玉钩腰带,外罩绛红色的披风,不过最瞩目的还是他身下那匹银灰色的快马,甚是高大矫健,就是没有穿戴马铠。他没带长兵器,左手持弓,横视敌军。
扫视结束后,见不远处有人抱着一杆白虎大旗居中立在阵前。于是他搭箭拉弓,考虑到此时正在刮西北风,于是略微向右调整了一点,抬手将箭射出。在风的助力之下,那箭飞快地越过空地,直奔旗手而来。那旗手还是很警觉的,听见空中箭响,猛一低头,箭头射中他的风帽,掉在了地上。
有军士飞快地奔出,捡起掉在地上的箭,跑入军阵,交给此战的主帅张辅。
张辅看这箭,制造颇为讲究,箭簇是精钢制成的,两侧侧锋甚是锐利,箭杆和箭羽也都是特制的,一看就不是常人使用。于是他就叫随从出阵,冲卫博喊道:“那位箭射军旗的将军是谁?可否留下姓名?”
卫博听到后,高声答道:“我乃安定太守卫博,有胆的就来决一死战!”
卫博声音洪亮,顺风传到张辅的耳朵里,谁知张辅松了口气后,随即感到失望。他拿着这支箭,叫来一个人,对他说道:“我还以为是刘羡亲自过来了,能够一雪前耻,没想到竟然是卫博,赵都尉,真可惜啊!”
原来与他对话的乃是骑都尉赵染。赵染也点点头,有些无聊地说道:“我还以为能一箭杀了刘羡,就这么个对手,有什么意思?”
“还是不要小心大意,卫博出身河东卫氏,虽不是卫瓘的嫡亲,但也向他学过艺。他的箭术确实过人,曾经弯弓射落过大雕。”
“不足为虑。”赵染却不以为然,他起了一匹马,把弓袋和箭囊都放在鞍后,缓缓策马从阵中走出。看见对面一个高大骏马上坐着一个锦袍敌将,想必就是卫博了。他微微立身,朝卫博讥讽道:“卫府君你听着,你高门贵族出身,平时可能别人让你几筹,但现在上了战场,箭矢可不长眼睛,还是早些回河东写文章去罢。”
说罢,赵染微微一笑,抄手从身后抽出弓矢,抬手就射。此时风从两军间穿过,风势不小,那箭逆风飞来,却正中卫博的坐骑。箭头射穿皮甲,洞胸而入,直到箭羽。可怜这匹自代北买来的健俏骏马,来不及做出死前的挣扎,前腿跪地侧倒在草地之上,翻起蹄子就已毙命。
卫博从马上落地,连忙翻身朝后奔出躲避第二箭。却因为身披甲胄,行走地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西军军阵中,见状发出一阵哄笑,令人尴尬至极。卫博的随从见了,连忙跑过来,把自己的马换给他骑。卫博大愤,脸都涨红了,立刻脱去甲胄与兜鍪,露出轻装,提弓翻身上马,要出去报仇。
结果他刚一上马,还未瞄准,就又听到耳边响起刺耳的飕飕声,从对面军阵中飞来。卫博确实射箭练久了,顿知之一支穿了骨哨的鸣镝射来,心中暗道不好,本能伏在马背上躲避。谁知噗的一声响起,那是利箭穿皮透肉深入内脏特有的恐怖之声。卫博身下的战马,又是身子一歪,沉重的躯体翻身倒地,卫博吓得一激灵,赶紧从马背上跳下来。
站稳了转头再看,发现马腹左侧插着一支箭,箭杆完全落入马腹,而露出外面的白色箭羽,虽然略溅了鲜血,但却非常熟悉。见到雕羽之际,卫博感到从未有过的耻辱,这正是此前自己刚才射向对方的箭!没想到对方玩笑似地接连射死了自己两匹爱马!
阵前的比射,可以说卫博已经完全落败了,他无颜再在阵前徘徊,灰溜溜地遛回军阵之中。雍州军见此情形,也不禁失色,而西军之中,却欢呼声起,士气大为之振。
而张辅见占得上风,事不宜迟,当即令随从吹号,向雍州军发起进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