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刘羡军高声欢呼、西军哑然无言的时候,司马颙坐在高台上,可谓是忿怒至极。
马瞻在征西军司中号称骁将,威望一直极高。在洛阳之役中虽受张方重用,但在根子上,也是司马颙入关后提拔起来的,河间王将其视为嫡系,不意如今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先为人侮辱,再为其斩首,这是他绝不能接受的。
就在众将士正在讨论郭默武力的时候,司马颙已经握紧了拳头,似在自言自语,却又抬高了声音说道:“如果不杀此贼,关陇将士颜面何存?可惜张方现在不在,由他出手,必出阵杀之!”同时又说:“说起来,我和文鸯还有故交,当年文鸯号称万人敌,岂是此辈可比?可悲啊,文鸯一死,世间再无这般英雄了!”
这其实就是激将计,司马颙希望以此办法,激起身边诸将的勇武,再出兵雪耻。此话果然奏效,身边的征西军司诸将听了,无不愤然欲出战。
最先请战的乃是冯翊太守张辅,司马颙爱惜他的治才,也不认为他能击败郭默,便用手压住他的手,不令他出。然后是牙门将陈安翻身下马,试图请战。司马颙原本就属意于他,也欣赏他的勇武,当即就准备同意,不意这时候,一旁的阎鼎突然拉住了他,低声道:
“殿下,我有更好的人选。”
更好的人选?司马颙有些不明所以,但他知道阎鼎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于是就挥手噤声等他解释。
阎鼎眼神微瞥左右,分析道:“陈牙门是勇将,但其名不扬,应该先藏一藏,在大战时用做奇兵,以立奇功,取奇效。不然,今日过早挑战,反叫刘羡做了提防。”
他又压低了声音说:“况且,陈牙门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嫡系,若是又败了,士气便算完了。以属下看来,应该选个不拘一格的人选,赢则三军振奋,败亦不损士气。”
“有这样的人选?”司马颙颇感诧异,听阎鼎的描述,他有些无法想象,阎鼎想要推荐什么样的人。但对于将陈安用作奇兵的想法,他也觉得有理,点头道:“既然是台臣所言,我自当从善如流。”
言下之意,是交给阎鼎安排了。阎鼎一笑,当即对陈安道:“陈牙门,你且稍安勿躁,此后自有功劳与你。”
陈安本以为马上就要立功,不料竟又被拦下了,可谓是愤懑至极。但他不好得罪阎鼎,只好悻悻然退回行列中。而此时此刻,包括陈安在内的大部分西军将领,心中都极为好奇,阎鼎到底打算推举谁来上阵。
阎鼎很快公布了答案,他转首向边缘一人问道:“中郎将,可愿助我军一臂之力?”
众人将目光望去,不免有些愕然,原来阎鼎看向的不是别人,竟是赤沙中郎将刘聪。作为为河间王征辟的匈奴人,刘聪是去年才来到长安的,虽然他平日慷慨好施,喜结人缘,在西军中颇得人喜欢,但论勇力武艺,并不算得顶尖啊?让他去与郭默挑战,不是自寻死路吗?
刘聪也道自己是边缘人,在这次军议里就是来走走过场,不料忽然间峰回路转,竟牵扯到自己。他先是一愣,随后连忙推辞道:
“承蒙阎君错爱,我不是爱惜这身性命,只是唯恐辜负殿下厚望……”
不等刘聪说完,阎鼎就打断他道:“我不是请中郎将出马,我是请令公子出马。我在长安,久闻中郎将的公子的武名,据说力敌熊虎,今日可否让我们一开眼界啊?”
此言一出,刘聪哑然,众人则更感匪夷所思了。刘聪今年不到四十,儿子应该也就十几岁,少年年纪,能够战场立功吗?
就连司马颙也觉得阎鼎有些过分了,他征辟刘聪,是想拉拢五部匈奴,若是无故害得匈奴人离心离德,那就得不偿失了。故而他也开口道:“若刘卿不愿,那我另选他人也可。”
结果话音刚落,一人从刘聪身后走出,当众朗声道:“殿下,我愿意去!”
众人望过去,但见一人身长八尺,面皮黝黑,高额宽颌,宛若铁塔挺立。其身躯雄健,虽如常人般身着戎装,但依旧遮不住肌肉的轮廓,加上他有一双如野兽般饥渴的双眼,哪怕站在原地,都好像随时会暴起伤人。
光看此人的气质,几乎与陈安一般无法无天,但又有一些细微的差别。陈安还是懂一些人情世故的,对待士卒们也极为友善,所以只是一种单纯的傲。而看这人的神情姿态,却有几分刘聪式的玩世不恭,这让他稍显轻佻。
司马颙初见时吓了一跳,还真不知道帐下有这等人,但仔细一看,能从这人眉眼间看出几分刘聪的影子,面容也很干净,显然年岁不长,这才反应过来,问道:“小子,你就是刘卿之子?”
那少年应允道:“小子名粲,字士光,今年十六,殿下叫我士光便可。”
这是十六该有的体型?旁人又是一阵讶异,而后又听刘粲放言道:“殿下,我听您说,今日得胜了,就能去凉州当刺史。我不想去凉州当刺史,您给我封一个并州的太守就行了,对面的那个什么郭默,我一定手到擒来。”
不过在说完这句话后,诸将却传出一阵哄笑之声。毕竟老人总是容易轻视年轻人,初时大家还对他有些畏惧,但如今听他声音稚嫩,又得知他才十六,居然还想当太守,转眼就想笑他不自量力。
刘粲听到笑声,脸上顿生恼怒,可刘聪却不动声色,他低头躬身说:“殿下,犬子不懂礼教,上场恐怕有失殿下体面,还是另择他人吧。”
司马颙挥手笑道:“欸,年轻人多些锐气,有什么不好?我看你家小子挺好,就是他了。”
司马颙已经明白阎鼎的想法了:派这个匈奴少年上去,即使输了也无碍,因为对方是以大欺小,哪怕这少年死了,反而能刺激匈奴人的仇恨,借机拉拢他们。若是胜了,那自然再好不过,能将此前的耻辱加倍地羞辱回去。
他当即对刘粲道:“好啊,英雄出少年,士光,只要你能取胜,就给你个太守又何妨?”
刘粲咧嘴一笑,朝河间王一拜,当即就让从骑牵来一匹大紫骝骏马,他并不打算着甲,腰带上插了一柄短刀,提了长槊上马。然后将马上的弓矢之物尽数丢在地上,轻装策马出阵,呼喊着朝郭默奔去。
郭默见又有人前来挑战,于是要来另一柄长槊,再次催马上前。他听声音就知道来的人年岁不大,立定后再看刘粲的外貌,也不禁吃了一惊,眼珠子一转,就开始故技重施,想用嘲讽来扰乱对方的理智:
“怎么?都说征西军司强将如云,如今居然要黄毛儿上战场了么?小子,还是回去吃奶去吧!”
可哄笑声中,刘粲却懒得与郭默废话,提着长槊就上来和他打。见对方的骏马踏着翻飞的尘土靠近,郭默也不敢大意,他闭上了嘴,迎槊一个挑击。双方毫不减速,就如同风驰电掣,相交一击的时候,旁人甚至还未来得及反应,就看双方擦肩而过了。
而郭默回头立定后,心中对刘粲的警惕陡然大增。
策马太快时人不好用力,杀人更多是借用马力。此前郭默和马瞻对刺,之所以能够一击拍断槊杆,靠的就是马力奔驰的冲劲。可马力太快,也容易把握不准出击的时机与位置。但方才的第一个交锋中,郭默清晰地看到,自己用长槊封住了对方的刺路后,这匈奴少年蜻蜓点水一般,就将槊尖的刺击转移了方向,从刺胸转为了刺头。还好自己反应快,微微侧首,才将对面的突袭都躲了过去。
刘粲也有些意外,他这手马上变刺可是七叔刘曜一手教导的,在马战上可谓是无往而不利,没想到这一次竟然出现了意外,被郭默临时反应躲过了。
双方都拨转马头后,再次发起冲击,两人都不怀有侥幸,竭尽全力地与对方进行对战。而这一次,双方也不再是对冲,而是拨马向东,双方并向缠斗。
郭默先是打算像上一场独斗一样,用脚踹对方的坐骑,不料刘粲下盘奇稳无比,哪怕端坐马上,也能适时地用腿脚进行拦截反击。而刘粲则是自恃气力过人,又想着郭默已经打过一阵,必然感到疲惫,就干脆用槊杆往下一劈,果然,郭默抬槊架住,两人就此进行较力。刘粲也没想到,郭默在上次的打斗中竟然专门留了气力,此时仍游刃有余。双方你来我往间,还是不分胜负。
打了几个来回后,郭默和刘粲再次收回长槊,不约而同地想要来一个挑刺。眼见对面采用了相同的动作,又下意识地用手去捉拿对方的槊杆,结果双方都一个没注意,手中的槊相互脱手,竟都到了对手手中,紧接着一个不稳脱力,又将夺来的长槊滑落了。
既然失去了兵器,双方又都精疲力尽,便不愿意再战,各自拨马回到阵中,双方将士早都看呆了,继而纷纷欢呼,皆宣称自己获得了胜利。
刘羡对郭默勉励说:“打得不错,你连战两阵,还能打个平手,平安归来,可见是你占得上风。”说罢,将自己的常胜剑赐给他。
司马颙也非常满意,先赏赐给刘粲两匹宝马,然后夸赞刘粲道:“好小子,你这个年纪,现在就能与敌军第一勇者打平,将来一定扬名天下!”
刘粲自然是志得意满,回到刘聪面前,主动向父亲夸耀,刘聪则皱着眉头将他拉到一旁,低声嘱咐道:“不要再出风头,你阿翁还在邺城,让河北知道了怎么得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第一轮的比试总是有了个交代。见士气有所回升,司马颙打算按事先计划下令,由吕朗率出阵的千余骑,进攻刘羡军的数百骑。不过有鉴于阵前挑战的结果,河间王更多了几分谨慎。故而在战前,他特意交代吕朗道:“先不要拼命,且看看他们的成色,若是不顺利,我鸣金时你便收兵。”
吕朗自是颔首称是,他出阵之后,进军的鼓声适时响起,千名骑兵随之而上。他们身披轻甲,训练有素,犹如蝴蝶般在刘羡营垒前翩跹,靠近之后,卡在箭程的边缘处对着公孙躬所部射箭,试图以此调动公孙躬部的骑军追击,然后以轻骑的优势反复拉扯对方,直至耗尽对方重骑的体力,再进行近身作战。
这是轻骑对重骑的惯用做法,公孙躬一眼就看穿了,他顶着箭雨,很快就对部下布置道:“分为两部,首尾夹击。”
不须多久,五百骑如呼吸般顺利展开了阵型。一部先动,从西面的侧翼似乎想截住吕朗所部的来路,西军轻骑们便向东退,结果没退多久,就发现有另一部重骑包抄过来,如一把钢刀般凿向西军阵线的腹部。西军想再退时,公孙躬已经完全预料到他们想退后的方向,提前一步切到了西军轻骑的西北面。
因为人数劣势的缘故,公孙躬不可能将这些西人全部拦住,但两部相配合之间,能够切断一部分就已经足够了。他们浑不顾那些追不上的轻骑,只注重与同袍间的配合,哪怕冒着箭雨,身上的甲胄似乎被射成了刺猬,依旧不折不扣地完成了对西人百余骑的包围。
一旦近身,西人轻骑们没有回旋的空间,也没有能力敌破甲的手段,不过短短的两刻钟内,就如同待宰的羔羊般被公孙躬部轻松消灭。而外围的西人轻骑也无能为力,他们放箭如雨,可却只能造成非常微小的损伤,只能眼睁睁看着己方的战友被尽数砍倒。
远处的河间王看到这一幕场景,当即就在心头暗骂,再低头看身边诸将的神情,发现他们的脸色同样极为难看,也就知道了试探的结果,大概在同等的兵力下,这些人都拿对面的重骑毫无办法。
既然得知了想要的结果,司马颙也无意再造成多余的伤亡,他铁青着脸色,拍手叫停了身边的鼓声,继而道:“鸣金,收兵!”
随着鸣金声响彻长安上空,随之退兵的并不只有出阵的那些轻骑,还有整个出城的十万西军。
经过这一次的试探后,司马颙已经确认,刘羡军的将领和士卒都不是易与之辈,想要直接进行孤注一掷的决战,无疑是有很高风险的。故而他决心在军中先好好筹划,从长计议,看能否用合适的谋略来击败刘羡,取得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