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褪去,天色渐亮。
夜里看不到的血染积雪,白日里越发的显眼。
肤施城头,鲜卑、诸羌贵族、头目观察城外,汉军还在打扫战场。
回纥豆一眼就认出了雪橇,他们对雪橇并不算陌生,世居大鲜卑山的鲜卑族群就算不制作专用的雪橇,也会用类似雪橇结构的装置来拉载木头、物资。
他只是没想到汉军的雪橇如似车辆,准确来说就是去掉了车毂结构的车厢,加装了雪橇板。
汉军打扫战场收集物资、首级之外,还不忘甄别战场内的诸羌伤兵。
一些轻伤羌兵会被组织起来发放铠甲,头裹赤巾,或佩戴赤红色披巾,参与协助打扫战场。
而其他的羌兵不分轻重伤员,都会装到雪橇上向南运走。
只有死透的尸体,才会被剁下头颅。
被收编的羌兵则负责更深层次的资源回收,会将死尸上的御寒衣物剥离下来,以雪橇运到营内堆积储放。
也会用雪橇运输各种无头尸体,将他们运输到正在挖掘的壕沟处。
壕沟上架设横木,下堆积易燃柴草。
横木之上就是层层迭迭的羌人死尸,大有集体火化的意思。
城墙之上的羌人见此,也没有什么抵触情绪,唯一不满的就是死者被砍走脑袋,没能一起火化。
但战败一方被这样处置,他们也觉得合理。
反倒是鲜卑人感到有些不适应,他们不喜欢火化。
回纥豆见雪橇车队将羌人轻重伤员向驰道南方远处运走,就问左右羌部大首领:“汉军这是在城外故意如此展示给我们看,还是真的会救治被俘的羌人?”
这个大首领身形矮壮,肤色黝黑,理所应当回答:“汉人恶毒,恨不得尽数杀死我们,又怎么会救治受伤的羌人?我想他们自己的伤兵都缺医药,怎么可能会救羌人?”
“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是汉军的攻心之计,不可轻信。”
回纥豆也怕现在数量最多的羌人转手将他卖了,环视左右警告说:“大首领已率三万精骑自秦直道而来,不日将过榆林塞,抵达此处。我们要做的不是击退汉军,而是杀入关中、太原,我听说那位赵大司马有一座金砖垒砌的房屋,他的军队这么多,就是因为他还有更多的财物,才能供养如此多的精锐军队。”
其他羌人首领也都陆续发言表态,支持回纥豆的观点。
羌人就算耕牧兼用,可也无法理解二百亩军田的年俸就能让一个青壮年穿戴重铠,奔波数千里辗转各处,舍命厮杀忘乎所以。
羌人都无法理解,鲜卑人更是无法理解。
渔猎、游牧兼学习耕种的鲜卑人眼中,二百亩土地实在是很小的一片,没人会为了二百亩大小的牧场拼命,斗殴。
赵大司马能横空崛起,带着新组建的军队转战各处,说明大司马意外获取的宝藏价值高昂,能让汉人追随、效命。
这么大的一笔财富,回纥豆也很感兴趣。
他家族是率先西迁的鲜卑部落之一,接管了草原商道西部关键通道,对黄金的魅力有深刻认知。
获取足够的黄金,他就能让西域胡商,或草原各部的游商,甚至是凉州汉胡豪强主动向他贩卖强健的战奴、铠甲以及优良的军械。
对掌握草原商道必经之处的回纥豆而言,拥有黄金就拥有一切。
作为北地郡北部,经营贺兰山已有两代人的回纥豆而言,他可以响应大首领魁头的安排,但别指望他主动消耗自己的部族和奴隶。
他能当前锋大将,不是魁头信任他,而是他的部族在贺兰山一带最为强盛!
若因战争折损而使部族力量衰退,那位大首领魁头可不会帮他恢复部族,周围本就有放牧矛盾的其他鲜卑部落,也会挑衅他,带给他更多损失。
故而回纥豆勒兵不动,静候魁头的主力大军。
大首领魁头缺乏足够的威望,自然也就别想获取回纥豆这类地区首领的尊重或敬畏。
魁头甚至不具备赏罚回纥豆的影响力,寻常的骏马、美人、宝物,对回纥豆这样的地区首领而言没有什么关键意义。
能通过其他手段获取的东西,也就不稀罕魁头赏赐。
除非回纥豆犯下众怒,再是众怒,魁头也不可能借故一口吞掉回纥豆所在的贺突邻部。
回纥豆因利益而遵奉魁头的命令率部南下,若是利益有变,回纥豆也会改变立场。
这也没办法,谁让魁头的爷爷、一代雄主檀石槐中年暴毙?
如果再给檀石槐十几年或几年时间用来效仿匈奴建立完善的官职体系,那檀石槐子孙还能通过官位拉拢大小贵族首领,不断强化王庭的影响力。
可惜檀石槐死的太急促,只是出于军事目的,效仿匈奴将鲜卑分为了三部。
发展到现在,回纥豆肯定想要当西部首领,大首领魁头会不会同意?
魁头还有堂弟骞曼、亲弟步度根,这些人都没有当三部首领,又怎么可能同意一个外姓的回纥豆去当西部首领?
你当了西部首领,是不是还想有生之年当三部大首领?
不仅大首领魁头反对各地强势首领充当三部首领,三部区域内的大小首领也会反对新三部首领的诞生。
大首领魁头在朔方,与各部距离遥远,大家都能有相对快活的小日子。
如果大首领之下恢复三部首领,那绝大多数部族领袖都将卷入纷争之中。
如今气候本就严酷,大家生活的都苦巴巴的,实在是没心情争权、内斗。
因体制残缺,檀石槐之后也没人有威望续补鲜卑的官制,所以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空有碾压匈奴、西部诸羌的动员潜力,却无法统合、发挥出来。
回纥豆等人议论之际,没几个人关心昨夜战死、被俘的羌人。
哪怕羌人首领,也不是太过伤心。
游牧生活本就艰苦,哪有那么多的富余的同情心?
感触良多富有同情心的人,会被游牧生活淘汰;能活到现在的人,基本上铁石心肠,对待死亡、意外之类事情时感情格外的麻木、冷酷与理智。
被他们遗忘、认为是汉军攻心之计一部分的被俘羌兵伤员乘坐雪橇,陆续进入奢延王庭接受抢救。
原本战场上获得的敌兵轻伤员能发挥作用,现在敌兵重伤员也能发挥作用。
敌人的伤员,对练手的军医来说意义更是重大。
不像己方伤员,救治的时候还要采取保守的治疗方案,不利于医术的发展。
能适应外科手术的人,本身就有探究的好奇心。
因此活着送来王庭的羌人轻重伤员很有价值,哪怕半路失血而死、冻死的重伤员,也是有价值的。
赵基没心思详细考究医术发展的过程,只要医术能持续发展,那他就可以接受。
战场上对轻重伤员进行补刀,的确有些浪费、不人道。
冬季这样季节里,搜集敌方伤员交给军医们练手,已经是极大的仁德了。
仁德之光不仅展现于当世,更会泽及后世无数人。
雪橇队向南运输敌兵伤员之余,还有一车车的斩获首级运输到了王庭。
赵基还没有做出什么指示,刘去卑、休屠达达这些人又组织义从骑士就向北压了过去。
对于战斗,他们并不畏惧。
所畏惧的,只是失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