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山河祭 >  第四百七十一章 阶下之君

大年初一,新皇正在做祭典,新晋定远侯陆行舟却没有去参与,反倒站在自家楼上,静静地看雪。

新晋夏王同样也没有参与,她甚至都没用回顾以棠的名字,依然叫沈棠。

楼梯轻响,沈棠从身后走来,给看雪的陆行舟加披了一件貂裘,柔声问:“在想什么?”

陆行舟握住她搭在肩头的手,笑道:“在想娶你那天。”

“现在就会甜言蜜语。”沈棠哼哼道:“多半是在想,那天怎么迎娶三个,顺序怎么来吧?”

陆行舟有点尴尬,如果打算一天同时迎娶三个进门,接亲的顺序确实很麻烦,就算沈棠第一别人没意见,那裴初韵和盛元瑶之间咋办?真要把她俩分个先后,不说老裴老盛以后绝对不可能给自己好果子吃,自家后院也得裂开。

然后先生那边怎么办……

先生可能暂时不想成亲,单论另三个,最好的办法其实是三个都一起从皇宫中迎出来,又有面子,又没先后,只不过这个要和现任皇帝谈一下。

虽然让现任皇帝卖这点小面子应该问题不大,可一想到此人,陆行舟心里就很沉。

这皇帝有问题的,大有问题。

顾战庭的实力很强,谋划老实说也还行,夜听澜这边就算有着陆行舟出谋划策勾连各方,可要是没有元慕鱼这几年布置的杀阵意外抵消,那可能还真被他成了事。

何况战斗若是少了元慕鱼这么强的超品,也同样会麻烦很多。

顾战庭恐怕至今在祭坛里复盘整件事也想不明白山河之祭是怎么失效的,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失败根子在一场女人追夫,知道的话说不定要在祭坛里活活气死。

问题在于顾战庭强归强,性格上却有很大的缺陷。

由于超品的自负,以及做了太多年皇帝高高在上的视角和思维模式,以至于他的谋划往往都不算太隐蔽的,留心观察那就很容易抓到漏洞。并且经常对于送到眼皮子底下的信息,自负地做出错误判断,比如对妖皇和圣主抢男人不予采信,比如以为陆行舟会吃他大饼,这就导致错过了很多扼杀对手于萌芽的时机。

这种性格缺陷对于筹谋者而言是很致命的,这一次是有运气成分,可若是给陆行舟相同的起点一起谋划,陆行舟觉得自己可以玩死他。

但这位新皇,陆行舟反而没把握。

他似乎没有他的父皇这类性格缺陷,极度隐忍,且做事都在暗中。

连顾战庭的很多事情,都感觉像是他一手引导而成的。包括勾连妖魔,也包括当年逐沈棠、废晋王,细思之下桩桩件件都有齐王的影子在背后,但他一点痕迹都不露。

如果一切都如所料,那顾战庭从头到尾都只不过是儿子利用的棋子,并且最终失败都是在齐王的规划内。

他甚至知道沈棠登基的可能性不高——且不论其他因素,单论沈棠在战斗中是出手了的,一旦上位就很难避免一个弑父篡位的名声,可他齐王袖手在外,反而是被公推而成。

如今他顺理成章地上了位,名声、法理,赚个十足十,不露一丝烟火气。

这个结论让陆行舟细思极恐。

如果是一个能谋划能隐忍、却没有性格缺陷的顾战庭,那会带来多大的破坏?

如今夜听澜正在审讯兆恩,希望能掏出点什么。除此之外,竟然没有角度去剖析这个齐王,犹如老鼠拉龟无处下手,他平时实在太低调了。

沈棠见陆行舟连调侃都不接,心知他心事满腹,便道:“你……在想新皇?”

“嗯……你这个弟弟,你了解多少?”

沈棠道:“你知道的,我自幼更多时间是在宗门里,在京待得不多,和他们只能算是认识,实在谈不上熟悉。嗯……要不问问裴相?”

陆行舟想了想,低声道:“我想去见见顾战庭,你一起去么?”

沈棠怔了怔,旋即摇头:“我……我就不去了,其实见他成为阶下囚的样子,我也不好受。”

“嗯……”

“你去的话,要小心点,虽然国师废了他的功力,可乾元之能大家都不是很了解,万一还能藏着什么杀招呢?”

“我会小心。”陆行舟顿了顿,又有些不确定地低声道:“我觉着,他还真不一定有那么坏。”

沈棠都听傻了:“啊?”

陆行舟没多解释,只是不再看雪了,转过身来吻了吻沈棠的额头:“陆府迎亲要怎么个布置,就劳烦夫人操持了。”

沈棠又好气又好笑,自己布置,迎娶自己是吧。

就像你让成熟的魂幡自己祭炼一样?

正想嗔骂几句,眼睛忽地就亮了。

陆行舟披着貂裘的样子好贵气啊……以前没见过他这样的打扮。

其实这会儿陆行舟的眼睛也挺亮的。因为这一刻的沈棠穿的也不是之前那身白衣如雪的剑客模样,而是和京中贵女们一样华美的锦衣,虽然依旧是偏白的素色,可有了银线雕镂、珠玉点缀,还做了做发型,插上朱钗,那气质一下就变了样。

两人突然都兴起一种重新认识般的错觉,旋即同时失笑。

哪来什么重新认识,无非是因为大家相处得实在太少了,还真见不到太多形象变化。

回首相知,只能说一句倾盖如故。

“以后相处会多么?”沈棠眼睛亮晶晶地问。

陆行舟倒还不好回答,因为目前没有做好下一步的具体规划,但心中隐隐想要的却是出去历练,那自然和沈棠未必能在一起。

沈棠心中叹息,低声道:“亲我。”

陆行舟从善如流地吻了下去,沈棠掂起脚尖热情地拥吻。

两人心中都有些动情。上一次在夏州的新年犹在眼前,两人都没有想过,下一个新年就可以一起在京师拥吻,还马上成亲。

相吻良久,沈棠才轻轻推开陆行舟,美眸有几分迷离:“去吧,我、我布置好新房,等你娶我。”

…………

踏入祭坛的时候,陆行舟也终于不再是惯常的一只阿糯了。

除了阿糯屁颠颠跟着来见老皇帝之外,身后还有杨德昌等一堆护卫,其中还有好几个都是霍家的。

顾战庭被关在祭坛中央的小屋子里——就是很早以前来调查祭坛时发现被砖石封掉的那个装有妖尸的小房间,由于处于阵心重要位置,稍作改变就成为了一道困龙之阵。

连窗都没有。

除此之外,皇帝倒也终归是皇帝,并没有如同犯人一样被锁着,屋内还有明珠照亮,床褥干干净净,有桌有椅。顾战庭穿着一身朴素的常服,正在练字帖。

陆行舟进门,杨德昌等人很紧张地立刻防护在他面前。

顾战庭头也不回地微微一笑:“排场大了?”

陆行舟淡淡道:“猛虎在前,不得不慎,仅此而已。”

“还当我猛虎呢?”顾战庭的语气倒是再也找不到之前的戾气和高傲,很是随意地笑道:“坐吧,等我写完这几个字。”

陆行舟没有坐,反倒安静地看着他写完字。

直到收笔,陆行舟才道:“陛下的字,和之前有点不一样。”

“豁达了些?”

“是。”

“此前我执念重了,乾元之执、拓土之执、被一介女流压在头上的不甘,以及因此想要得到她,把她反压在身下的执。以佛道之说,这是执而生妄,心魔丛生。”

陆行舟点点头:“是,既是性情如此,也是修行上广义的走火入魔概念。当我知道陛下与魔勾连,就觉得是后者居多,心魔扩散所致。”

“心魔终究是因自己的性情引发的。”顾战庭把笔一丢,终于转头正视陆行舟:“可你既修魂幡,为什么不受魔道心念所侵?不要告诉我你的性情真有多温润。”

陆行舟揉了揉身边阿糯的脸:“因为有阿糯,有棠棠。”

顾战庭出了会神,才问:“你找朕何意?”

“我在想,陛下最后依然不认棠棠,这举动很招笑,为什么要做这种徒惹笑话的事?”陆行舟道:“我想来想去,除了陛下是个傻子的解释之外,唯一的解释竟然是保护棠棠。你觉得她登基有害,情急之下才会用如此无力的方式来阻止。”

顾战庭哑然失笑:“为什么我不能就是个傻子?”

陆行舟淡淡道:“以陛下十年布局、山河为祭的谋划与气魄来说,并不是个傻子。”

顾战庭笑道:“我以为破解了我全部策划的你,会嘲讽朕,不料居然评价还可以?”

陆行舟道:“贬低敌人,那也是在贬低自己。此役我有运气成分,也不敢太居功。”

顾战庭很意外陆行舟的态度,颇有些喟叹:“如果我没有伤害以棠,你我之间或许不是这样。”

陆行舟沉默片刻,忽然道:“至于傻子的评价……如果指的是被儿子引导出了一堆事,那确实是的。”

顾战庭的笑意消失了。

陆行舟道:“我想在陛下一切失败的时刻,心中应该是走马灯般转过了很多,也认清了很多。所以才会在皇室长辈提案棠棠登基时,不顾出丑地出言反对,那一刻陛下应该知道敌人是谁。”

“一切引子,都是从我发现了以恒勾结妖魔开始,后来觉得这一套可以解决我的龙血侵蚀的问题。如今回顾,是一出拿捏住我心态的高妙引导。”顾战庭平静地道:“当时我是没有怀疑过什么,因为那个时候的以恒都没有成年,谁能想到会有什么布局在里面?”

“现在呢?”

“当一切失败,却显见是以恒得利……我才开始怀疑以恒的皮囊之下,早已不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