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2025年的最后一天,鹏城的晚高峰已经过去,大把等候着公司班车,磨磨蹭蹭磨到十一点像工蜂一样的打工人们都已经回到了住处。
此时,林文杰的办公室灯依然亮着,他是华国鹏城某芯片设计公司主管供应链的副总裁。
刚才的话就是从他的嘴里说出。
而视频电话的对面,是台北新竹台积电的客户经理陈志明。
陈志明听完之后神情有些恍惚,这样的话他过去听过非常多次,我们要去风险化,要调整订单。
虽然话差不多,但过去和现在有很多细微上的区别。
第一个是语言。
过去听到这样的话,是英语、日语、韩语,甚至是闽南语,总之不可能是普通话。
这些遍布全球,自由阵营的企业们,在白宫的指挥棒下,操着不同的语言和他说着相同的诉求,我们要调整供应链,我们要考虑去风险化,我们正在把供应链上下游的订单分散到其他国家。
芯片的生产订单还是给台积电,但更下游的封装测试,过去是给华国的长电、晶方科技、通富微电,这些华国企业有着成本上的优势。
但我们现在考虑到去风险化,我们要给其他国家的封装企业订单,扶持他们成长。
至于华国大陆的客户?这些操着普通话的客户在他面前予取予求,别说去风险化,台积电给他们什么,他们就能够吞下去什么。
但现在,脸上挂着职业化微笑的林文杰更前面一句话是:“我们下一个季度订单削减幅度为百分之四十。”
随后而来的就是去风险化。
谁是风险?
台积电吗?
华国人怎么敢?陈志明脑海中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台积电内部同样分成两派,本省人和外省人,前者希望能够严格遵守白宫规定,任何风险操作都不要做,来自大陆的订单,有一丁点风险我们都要拒绝。
后者则正好相反,只要能打擦边球,我们就打,打着有钱不赚王八蛋的口号,对华国半导体产业链进行一定的扶持。
被分配到负责大中华区业务的陈志明当然是后者,但即便是后者,也从来没有想过,华国真的能追赶上来,能打着和外国客户同样的口号,来把台积电给去风险化了。
“文杰兄,贵司这次的订单削减幅度已经不是简单的库存调整,这是对我们长期合作关系的釜底抽薪。”陈志明提醒道。
同时他内心隐约有些焦躁。
因为太快了。
快到,他甚至怀疑华国是不是已经攻克了5nm制程。
芯片制造不是凭空出现的,它需要有一个从测试到生产,然后再到生产工艺逐渐熟练,逐渐爬坡的过程。
大致流程是,一开始需要做技术验证和试产,确保你的工艺可行,并且对发现的核心缺陷予以解决。
像设备参数、化学品配比、温度控制等任何微小偏差都会导致芯片失效。
这些都要逐一解决。
然后是良率提升,工艺流程稳定下来,在这个环节,芯片的良品率会从5%爬坡到50%,这是阶段二。
阶段三是产能爬坡和成本优化,到了阶段三才会开始全速生产,因为在这个时间点,你的良品率已经达到了70%以上,并且已经稳定下来。
在这个阶段,晶圆厂开始引入自动化系统来减少人为错误,并且重点转向成本控制。
管理层会去洞察产线上的设备瓶颈。类似某个检测设备的处理速度跟不上光刻机,那么就要采购新设备或优化流程。
阶段三的良品率会从70%爬坡到85%。
最后到了阶段四,也就是成熟阶段,工艺已经趋于成熟,晶圆厂开始只生产不研发,技术都会投入到下一代制程去。
陈志明也好,又或者是东亚地区其他半导体从业人士也好,大家以为华国的7nm制程晶圆厂还处于阶段二,只是能生产。
无论是良品率和稳定性都没有办法保证。
现在这么看来,好像事情不是这样一回事啊。
视频对面的林文杰身体往后靠,盯着屏幕幽幽道:“不,不是釜底抽薪,是顺应潮流。
就像台积电过去对华为断供一样,我们只是在顺应潮流。”
陈志明听完之后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在言语之间获得更多的情报:“文杰兄,我们理解你们对供应链韧性的关注。
但你必须承认,良率、技术生态、交付稳定性和成本,现在没有一家大陆的本土晶圆厂能与我们相提并论。
这四成的订单转过去,你敢保证你们新一代AI芯片的良率不会暴跌吗?”
他需要验证。
验证自己的判断,华国的7nm晶圆厂到底有几座,以及到底是阶段二还是阶段三。
总不可能是阶段四吧?陈志明内心有一个危险的想法。
其实他的内心已经有了猜测,就是阶段四。
很简单,因为在华国的半导体版图里,林文杰所在的企业规模不小、背后的资本来头很大,但不重要,对整个华国而言不重要。
类似的公司太多了,华国在养蛊,只要有一家能跑出来就行,至于跑出来的是谁?华国不关心。
在除华国大陆外的东亚半导体从业人士看来,华国半导体最重要的是华为、中芯国际,以及挂上林燃名头的摩尔线程。
如果连林文杰所在公司都能分配到台积电百分之六十四十订单的产能,这意味着华国的7nm产能足够充沛。
充沛到,大陆长三角、珠三角、京津冀的半导体公司都能雨露均沾。
林文杰叹了口气,语气软化了一些,带着些许对老朋友的歉意:“我当然不敢保证。
我甚至知道,这批转过去的订单,初期会带来至少15%的良率损失,而且成本短期内不会比你们更有优势。
但志明兄,你必须站在我的角度看问题。”
他摊开双手,强调道:“对我们H公司而言,最大的风险不再是芯片良率,而是断供。
如果有一天,外部的锁链收紧,我们所有的产品线都将被卡死,就像摩尔线程曾经遭受的那样,S90本来可以生产,但突然一天,白宫官方网站的一则更新,就让他们斥巨资设计的S90付之一炬。
这不是我们想要的,不是我们能接受的。
在这个本土7nm晶圆厂已经投产的今天,更是如此。
现在,华国本土的晶圆厂告诉我们,他们可以保证永不断供,哪怕良率低一点,哪怕价格高一点,他们可以保证百分之百的安全。
你觉得,我的上司,董事会,我们的股东们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陈志明沉默了,林文杰说了一大堆,他也都听到了,但他都没有在意,就好像这些压根不存在一样。
他脑海里只在回荡着一点:初期会带来至少15%的良率损失。
这句话就像是咒语,一下就把他悬着的心给击落。
就是阶段三。
毫无疑问的阶段三。
华国的7nm工艺已经完成了产能爬坡。
更糟糕的是,华国的进展太快,台股会被更加高效的收割。
任何一则来自大陆的技术突破,都会被北边霓虹大哥哥的新麦克阿瑟利用到极限。
对方就好像天生是干这个的一样,能抓住最好的时机、用最小的资金完成最锋利的收割。
在脆上,已经不止有一篇推文在怀疑,华国和阿美莉卡联合起来收割他们。
甚至包括所谓的本省台派,都开始怀疑其阿美莉卡了。
要知道,这在过去可是不能触碰的话题。
看着陈志明已经僵硬到难看的脸,林文杰轻笑道:“当然,也不是不能谈,如果台积电能够说服白宫,给我们做3nm的代工,我想我们还有大把合作的机会。
甚至包括7nm的订单转移,我们也能谈。”
陈志明刚才坠落的心马上又悬了起来:“文杰兄,为什么是3纳米而不是5纳米?”
他甚至来不及去挑林文杰的语病,什么叫台积电说服白宫?越级抗争能做到吗?
林文杰解释道:“因为7nm和5nm的差距不大,没有办法作为决定性的筹码,作为让我们不扶持大陆企业,继续给台积电订单的理由。
你们需要说服白宫,我们同样需要说服燕京。
写报告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还好,还好不是你们已经突破到5nm了,陈志明心想,这是今天唯一的不算好消息的好消息。
陈志明这才苦笑道:“台积电说服白宫?这是我最近听到最好笑的笑话。”
两人相顾无言。
明明都说着普通话,对方却要被万里之外说英文的人所左右。
次日,台积电位于全球各地的高管们纷纷乘坐航班返回了新竹总部。
会议召开时间是在深夜,总裁办公室旁的危机应对室灯火通明。
巨大屏幕上,并排显示着几张关键图表:
华国晶圆代工厂产能爬坡曲线: 7nm良率曲线在过去六个月内呈现出异常陡峭的增长,已跨越50%盈利线,正逼近75%的稳定线。
T**C未来两年营收预测:曲线被粗暴地向下调整,尤其是在7nm和10nm节点,预计营收将损失数十亿美元。
这两者都是台积电战略分析部门紧急赶工出来的推测。
地缘政治风险地图中台北、华盛顿、BJ三点之间的连线闪烁着红光。
房间里坐着几位公司最高层的核心人物:总裁魏哲家、几位联席CEO以及负责研发和商务的高级副总裁。
“志明带回来的情报,让我们对情况有了更清晰的判断。”魏哲家打破沉默:“林文杰的那句话,已经证实了我们的最坏猜测:初期会带来至少15%的良率损失。
这意味着华国本土的7nm工艺,已经完成了阶段三的产能爬坡。”
“不是在实验室里跑数据,不是在做小批量试产,”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加重语气,“而是已经进入了大规模量产的商业化初期,正在通过大客户的真金白银来磨合和提升良率。
在这一刻,在现在,**IC的身份已经从追赶者变成竞争者。
背靠整个华国大陆的**IC已经能给我们造成威胁了。”
魏哲家内心是深深的疲惫,这种疲惫源自于白宫的绞杀。
过去华国的追赶给台积电的压力不算大,他们自己连28nm都还没搞定,从霓虹那获得了28nm之后,那也问题不大,因为台积电的利润来源主要是先进制程。
也就是7nm及以下,这些占了他们营收的七成,28nm制程则只有微不足道的7个百分点。
但7nm不一样,这是一道门槛,7nm的营收是17%。
更让魏哲家心焦的,是在董事会不断捣乱,和白宫配合不断敦促他们扩大在阿美莉卡投资的埃塞尔雷德资本代表。
他们不但要求台积电要加大在阿美莉卡投资,要求台积电把工程师拖家带口一起送到亚利桑那州凤凰城,阿美莉卡的绿卡会给他们开绿灯。
同时他们还有更过分的要求,那就是要求台积电和老对手三星、新对手rapidus进行所谓的联合研发。
说是联合研发,实际上是技术转让,这两家公司都没有什么技术瓶颈,他们都是自由阵营的企业,他们需要转让的是工艺,是台积电在先进制程的成熟工艺。
后者霓虹2022年才成立的Rapidus更是闹出过,指示台积电员工偷拍内部工艺流程照片的丑闻。
最后就是来自华尔街和硅谷配合之下,在台股不断对台积电展开的做空做多。
这些组合在一起,形成了阿美莉卡对台积电的系统性绞杀。
这是魏哲家从张忠谋手里接过台积电后从未想过的局面。
老美能这么没底线?用这种手段对付一家企业?老中能给老美这么大压力?让他们想尽办法确保自己在半导体上的护城河?
这些现在一个接一个,用事实给了魏哲家答案。
研发副总裁,一位在台积电工作了三十年的技术铁人,此刻显得异常愤怒。
“这是工程伦理的背叛!”他大声说道:“我们花了整整五年,动用全球最顶尖的人才和超过两百亿美元的资本才完成了7nm的爬坡,华国居然只用了一年,就从28nm的基石跳到了这个阶段!我严重怀疑我们内部是不是出了问题?我认为需要彻查内部员工的忠诚度。”
他语气越来越低:“甚至所有外省人二代三代,我们都要调查。”
一位联席CEO反问道:“哦?根据我们的情报显示,华国用的不是A**L的光刻机,也不是来自住友化学、信越化学的光刻胶,也不是蔡司的镜片系统。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的7nm制程上这些供应商都已经完成了自研。
陈总为公司立下了如此汗马功劳,我必须要在董事会上帮你表功!”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工艺,设备不同,但技术路线相同,供应商不同,但工艺所蕴含的工程学原理相同,就像当年梁孟松出走三星,迅速帮三星搞定了14nm,导致我们损失10亿美元。
这背后的问题是工艺。”研发副总裁反驳道。
联席CEO语气提高:“哦?那么我们允许霓虹和高丽的工程师来我们的生产线上,看我们的生产,允许他们来参加我们的生产讨论会,允许他们查看我们部分生产档案。
这是不是泄密?要不要彻查?我看参与到其中的本省工程师对这个工作可是很热情,看到霓虹的工程师还学会了九十度鞠躬,他对老子都没这么热情。”
眼看着这两位还要继续围绕着本省外省、忠诚背叛吵个不停,魏哲家用力敲了一下桌子:“好了,这就扯远了。
我们现在需要讨论的是,如何应对,而不是在内部找敌人。”
商务高级副总裁赶快出来转移话题:“H公司这次只转移了四成,但这是风向标。
接下来,其他大陆的本土设计公司也会跟进。
我们在不久的未来会面临一个双重挤压:高端被三星和rapidus追赶,中端被华国本土厂鲸吞,最糟糕的是,这种损失不可逆转。”
魏哲家看着大家,语气平静下来:“现在,我们必须关注林文杰提出的两个筹码。”
他指向屏幕上的文字记录:
“如果台积电能够说服白宫,给我们做3nm的代工…”
“因为7nm和5nm的差距不大,没有办法作为决定性的筹码…”
经过长达一个小时的讨论。
最终他们达成了一致,一方面是加大投入,加速推进先进制程的研发,另外一方面则是同意扩大对阿美莉卡投资,把最先进的2nm制程生产线搬一条到阿美莉卡,但要换得白宫的许可,许可他们卖5nm给大陆。
“梁工,来坐。”林燃指了指眼前的座位,对梁孟松说道。
坐在对面的,是真正的匠人,堪称是拥有工程师之魂的男人,如果他是霓虹人,说一句芯片仙人毫不为过。
从2017年加入中芯国际担任联席CEO以来,在他的领导下,中芯国际的制程研发速度实现了惊人的飞跃,哪怕没有林燃,中芯国际也实现了在没有EUV等尖端设备情况下的7nm芯片制造能力,小批量用于特定产品。
最重要的是体系,他帮中芯国际构建了完善的半导体制造和研发体系。
当然,技术是一方面,林燃更敬佩的是对方的人品,对方在加入中芯国际才两年就捐了90万在杭电成立孟宁奖学金。
和来大陆其他的4v半导体精英们在画风上差异太大。
“林总,目前我们的CG-1光刻机还在技术验证的过程,从理论上而言,它已经没有问题了,只是它的稳定性太差。
超构透镜这套镜片系统确实很先进,精度很高,但同样,它也有它的问题。
那就是我们不能轻易去调整它,这套透镜系统太精密了,任何微小的温度、震动或颗粒物变化,都会导致光学失真。
一旦失真,我们不得不停止生产,重新进行数周的对准和校正。
校正一次的成本,甚至比生产一个月的7nm晶圆还要高。
和传统的半导体生产设备比起来,这条技术路线最大的问题在于,它的调试成本太高,无论是时间成本还是金钱上的成本。”梁孟松解释道。
正当台积电想要获得白宫许可,卖5nm的芯片给华国的时候,华国已经摸到了4nm的门槛。
这台命名为CG-1的光刻机,虽然还不是EUV光刻机,因为华国还没搞定光源,但已经是传统DUV光刻机路线下的极限。
“梁工,你犯了一个绝对稳定的工程错误。”林燃轻声提醒道。
梁孟松一愣,不解地看着林燃。
在过去的合作过程中,梁孟松知道林燃也许对工艺没有他那么熟练,但对方天马行空的想法,尤其是在数学解决工程上的能力,绝对是蓝星之最。
他们内部团队戏称,数学上的问题如果林燃没有办法解决,那这个地球上就没有人能解决了。
“我们用超构透镜的极限精度,实现了 4nm的理论分辨率。
但你试图用传统的静态被动稳定方法,不管是隔绝振动还是恒温恒湿去驯服它。
我们花无数时间去调试,去追求一个理想中永恒不变的完美焦点。”
林燃抬手,指了指空气,似乎他们眼前就有CG-1光刻机一样。
“但CG-1的透镜组,永远不可能像 A**L的纯石英镜片那样稳定。
它的材料、它的结构,注定对环境更敏感。
无论是从现在,还是从长远来看,我们都必须放弃绝对稳定的幻想,转向动态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