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黑暗如同凝固的墨汁,将废弃渔网堆吞噬。陆云袖强提一口真气,将身形硬生生钉在几层厚厚、散发着浓烈腐臭的破旧渔网之后,甫一停下,左肩胛骨处那支深陷的弩箭便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搅动!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一口腥咸的逆血几乎夺口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齿痕更深,几乎见骨。
冷汗如同小溪,混着污泥和血水,顺着她紧绷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脚下黏腻的烂泥里,无声无息。她的右臂在微微颤抖,方才那电光火石间的两次搏命击杀,几乎榨干了这具重伤之躯最后的气力,短匕上暗红的血槽在幽暗中反射着远处火把跳跃的微光。她艰难地侧耳倾听,青衣首领的怒吼和杂乱的脚步声正朝着污水沟下游的方向快速追去,暂时远离了这片渔网堆。
“机会!”念头如电光闪过。她不能停留,追兵随时可能折返,或许留下的人会仔细搜索此地。必须立刻处理伤口,否则这要命的弩箭和不断失血,迟早会让她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屏住呼吸,忍着令人作呕的腥臭,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极其缓慢、小心地拨开层层叠叠、粘腻冰冷的渔网,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一个由腐烂缆绳和破木板构成的狭小空隙。这里视线更为受阻,但相对的,也更为隐蔽。
她背靠着一根湿冷的木桩,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肩的伤口,痛彻心扉。借着从渔网孔洞透入的、远处码头微弱的光线,她低头看向自己的左肩。衣襟早已被血浸透,紧紧黏在伤口周围,暗红的血渍还在缓慢扩散。那支弩箭的尾羽露在外面,黝黑、冰冷,箭杆上似乎还刻着细微的纹路,绝非寻常兵卒所用。
“追魂弩……”陆云袖眼中寒芒更盛,心中涌起一股冰冷的恨意和凝重。这种劲弩威力极大,专破内家真气,箭簇带倒刺,一旦深入骨肉,强行拔出必致筋骨撕裂,血流不止。若非她内功底子扎实,关键时刻强行移开寸许,避开了心脉要害,此刻早已毙命。
她迅速从腰间一个小巧紧束的皮囊中摸索,指尖触碰到几样熟悉的小物件:一个扁平的锡盒,一个小瓷瓶,还有几根坚韧的牛筋索。这是她行走江湖保命的家伙什,此刻显得尤为珍贵。她深吸一口气,右手拈起锡盒打开,里面是几根长短不一、闪着乌光的细针——并非武器,而是用于缝合或挑刺的医针。
时间紧迫!她先用短匕小心地割裂左肩伤口周围黏连的湿透衣衫,露出狰狞的创口。暗红的血肉翻卷着,弩箭深深嵌入肩胛骨缝隙,箭簇的倒刺隐约可见。仅仅是这个动作,已经让她浑身被冷汗浸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她拿起小瓷瓶,用牙齿咬开瓶塞,将里面微带辛辣气味的淡黄色药粉,毫不犹豫地倾倒在伤口周围。这是上好的金疮药,兼具止血和镇痛之效,药粉触碰到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陆云袖身体猛地一颤,闷哼一声,额上青筋暴起,却硬是没发出大的声响。
药粉迅速被鲜血浸染,但渗血的速度似乎稍稍减缓了一些。她不敢有丝毫耽搁,右手拈起一根最细长的乌针,运指如风,精准地刺入伤口周围的几处穴道。这是她师门秘传的“锁脉截流”之法,能以银针暂时封闭附近血脉和痛觉神经,虽不能持久,且事后反噬更大,但此刻却是救命唯一法门。几针下去,左肩至手臂的剧痛果然如潮水般退去大半,只余下沉重麻木之感。血流也几乎止住。
做完这一切,陆云袖已近乎虚脱,脸色惨白如白纸,后背完全被冷汗和泥水湿透,靠在冰冷的木桩上大口喘气。但这短暂的喘息,已为她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她不敢拔出弩箭,此刻强行拔箭,无异于自杀。她只能暂时将其留在体内,用牛筋索和割下的布条,将左臂紧紧固定在身侧,尽量减少活动带来的牵动。每一个动作,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阿福…知意…”她透过渔网的缝隙,焦虑地望向货箱方向。那边一片死寂,不知那两个孩子是吉是凶。她不能抛下他们!尤其是昏迷的沈知意,她怀中那件东西……关系太大!
与此同时,在距离陆云袖藏身处约二十丈外的另一堆腥臭渔网下,阿福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用身体护着怀里的沈知意,厚厚的、散发着浓烈死亡气息的破渔网将他们完全覆盖。方才那两个青衣汉子粗暴的翻找和踢踹声似乎就在头顶,火把的光亮好几次扫过他们藏身的渔网堆,他甚至能闻到对方靴子上的泥腥味和汗味。每一次,他都以为自己要被发现了,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头顶,又瞬间冻结。
直到那两个汉子骂骂咧咧地离开,脚步声远去,他才敢极其轻微地吸一口气。冰冷的、混杂着腐烂鱼虾和淤泥恶臭的空气涌入肺腑,竟让他有种劫后余生的眩晕感。
他小心翼翼地侧过脸,透过渔网粗大的孔眼,紧张地观察着外面。火把的光亮已经移到了码头更深处,远远传来青衣首领气急败坏的吼叫和杂乱的搜索声,似乎还在下游方向寻找陆云袖的踪迹。
“陆姑娘…她…”阿福心中又是担忧又是愧疚。若不是为了护着他们这两个累赘,以陆姑娘的身手,或许早已脱身。
他低头看向怀中的沈知意。少女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冰凉,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泥污和水珠,原本清丽的脸庞此刻毫无血色,如同易碎的瓷器。阿福的心揪紧了,他笨拙地伸出手指,探了探沈知意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却持续的气息,才稍稍安心了一点。
就在这时,他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沈知意紧贴在胸前、被血水和泥污浸透的衣襟内侧,那里似乎藏着一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东西。阿福愣了一下,想起陆姑娘之前拼死护着沈小姐,似乎就是为了她怀中之物。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拨开沈知意湿冷的外衣衣角。
借着远处码头微弱的反光,他看到在沈知意贴身小衣的夹层里,缝着一个油纸小包,露出硬硬的一角,似乎是……一本书册?亦或是什么信函?油纸边缘,隐约能看到一个模糊的朱红色印记,形状奇特,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是一只展翅的飞鸟。
阿福的心猛地一跳,他虽然只是个码头苦力,但也多少听过一些江湖传闻。能被如此高手追杀,甚至动用“追魂弩”也要抢夺的东西,绝非寻常!他赶紧将沈知意的衣襟掩好,心脏砰砰直跳,感觉怀中的少女和她怀里的秘密,此刻都沉重得如同山岳。
“必须找到陆姑娘!”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无比清晰。只有陆云袖,才有能力保护沈小姐和这件要命的东西。他再次望向陆云袖消失的那片黑暗渔网堆,心中默默祈祷。
“头儿!沟里没人!只有几个破桶!”一个浑身湿透、散发着恶臭的青衣汉子从污水沟里爬上来,气喘吁吁地向首领报告。
青衣首领站在沟边,脸色阴沉得能滴下水来。他颈侧的伤口虽然用布条紧紧勒住,但剧烈的追击让鲜血再次洇出,染红了布条。他盯着黑黢黢、泛着油污和泡沫的沟水,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
“没人?”他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那两声落水响动,难道是鬼不成?!”
他猛地回头,望向那片被翻得乱七八糟、此刻却显得异常死寂的货箱区和渔网堆。火把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照着他眼中疯狂闪动的算计和狠戾。
“声东击西…好一个狡诈的婆娘!”他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道。
他方才被那两声落水声和手下颈侧喷涌的鲜血扰乱了心神,急切之下带走了大部分人手去追堵“跳沟之人”,却忽略了那婆娘最可能的藏身之处——那片紧邻事发地点、又深又广、气味熏天的废弃渔网堆!那里地形复杂,气味足以掩盖血腥,简直是绝佳的藏身之所!
“我们被耍了!”青衣首领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铁尺猛地指向那片浓密的黑暗,“给我回去!调过头来!搜那片渔网堆!一寸寸地搜!就算把那些烂渔网全烧了,也要把那个贱人和那两个小崽子给我挖出来!”
“是!”周围的青衣汉子们也反应过来,纷纷怒吼着应和。火光迅速移动,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凶猛地扑向那片沉寂、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废弃渔网堆。
一场更加彻底、更加残酷的拉网搜索,即将展开。浓重的杀机,如同这码头无处不在的腥臭,再次沉沉地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