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啷！”
竹筷坠地，砸在油腻的条凳上，又弹落泥中。那声响在死寂的江滩上，比方才的刀剑撞击更刺耳。
沈知意死死盯着碗底那枚沉浮的铜钱。磨薄的边缘在浑浊的汤水里泛着冰冷的黄光，边缘处那抹早已凝固、被汤水泡得发黑发褐的血迹，像一只嘲弄的眼睛。屠烈！那声震裂耳膜的“杀！”，那用尽最后气力掷出的弯刀，还有那枚从血肉模糊的指间弹出、撞飞毒箭、救下峨眉掌门性命的铜钱！它为什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在这碗该死的面汤里？！
一股寒气，比江风更甚，比慕素影肋下的箭毒更冷，瞬间攫住了沈知意的五脏六腑。
“面…汤…” 他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磨铁，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钉子，猛地钉向那锅后佝偻的身影！
那老汉搅动汤锅的动作，依旧是不紧不慢，哼着的小曲甚至没停。浑浊的眼珠抬了起来，对上沈知意那双因极度惊怒和彻骨寒意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惊慌，没有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
“面汤咋咧？不合口味？”老汉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褶子堆在眼角，“加点辣子？暖暖身子？”
“汤里有毒！”沈知意猛地嘶吼出声，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混元丝，肋下的剧痛却让他身体一歪，几乎从条凳上栽倒。他只能死死抓住桌沿，指骨捏得发白。
“有毒？”慕素影的声音如同冰珠坠地，清冽而带着刺骨的寒意。她本就苍白的脸色在灯笼昏黄的光下更无一丝血色，右手早已按在腿边的冰魄剑柄上。她的目光没有看汤碗，而是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老汉那双搅动汤勺的手——那动作看似随意，手腕却异常沉稳，指节粗大，布满的并非寻常面摊老茧！
峨眉掌门也猛地惊醒，手中的竹筷“啪”地掉落，她霍然站起，身形却晃了一晃，体内本就枯竭的内力翻腾，眼前阵阵发黑。
“哎呀呀，客官莫要血口喷人嘛！”老汉脸上的笑容倏地一收，换成一副委屈惶恐的神情，身子却微微前倾，那搅动汤勺的动作陡然变得急促诡异起来！“小店小本生意…”
话音未落！
“咻！咻！咻！咻！”
四道极其细微、几乎被汤锅沸腾声掩盖的破空厉啸，猛地从老汉搅动汤勺的袖底激射而出！不是弩箭，而是四根细如牛毛、通体乌黑的毒针！针尖一点幽蓝，快逾闪电，分取沈知意咽喉、慕素影眉心、峨眉掌门心口以及沈知意脚边那具残躯的“百会穴”！歹毒、精准，务求一击毙命，不留活口！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刁钻的角度！沈知意肋下剧痛钻心，动作迟滞；慕素影寒毒缠身，气力不济；峨眉掌门内力枯竭，心神未定！眼看便是绝杀之局！
“着！”
一声清叱如冰裂玉碎！慕素影动了！她没有去格挡射向自己的毒针，那太慢！她甚至没有完全拔剑！只是手腕一抖，冰魄剑离鞘三寸！一股凝练到极致的冰魄剑气自剑鞘与剑身的缝隙中悍然爆发！
剑气并非散开，而是被她强行压缩成一道肉眼可见的惨白细线，如同寒冰凝成的鞭梢，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抽向射向峨眉掌门和青城长老残躯的两枚毒针！
叮！叮！
两声微不可闻的脆响！两道乌光被剑气凌空劈碎！毒液炸开，溅在泥地上，“嗤嗤”作响！
几乎是同时，慕素影身形如风中残柳般猛地向左侧一倾！射向她眉心的毒针擦着鬓角掠过，带起几缕断发！
而射向沈知意咽喉的那一枚，已至眼前！针尖的幽蓝在他瞳孔中急剧放大！
沈知意肋下剧痛如同山崩，身体僵硬，避无可避！他瞳孔骤缩，死亡的寒意瞬间笼罩全身！
电光石火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的入肉声。
一道素色的身影挡在了他身前。
是峨眉掌门！
她不知何时，用尽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内力，甚至可能只是身体的本能，猛地扑到了沈知意身前！那枚本该射穿沈知意咽喉的毒针，狠狠扎入了她的左肩胛骨下方！
“呃！”峨眉掌门浑身剧震，闷哼一声。毒针入体，那一点幽蓝迅速在她素净的僧衣上晕开，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她的脸色瞬间由苍白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灰，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掌门！”慕素影目眦欲裂！冰魄剑终于完全出鞘！剑光如匹练，带着滔天杀意和刺骨寒气，直斩那佝偻老汉！
老汉眼中最后一丝伪装彻底撕碎，浑浊变作狠戾！他怪叫一声，手中长勺猛地砸向慕素影面门！勺里滚烫的面汤泼洒而出！同时足尖点地，身形如鬼魅般向后急退，竟是要撞破身后那堆杂物遁逃！
“哪里走！”沈知意双目赤红如血！屠烈的铜钱、掌门的挡针、长老的残躯…所有悲愤在胸中炸开！他强压肋下欲裂的剧痛，右手猛地一拍条凳！身体借力弹起，混元丝如毒龙出洞，不再是缠，而是绷直如枪，带着刺耳的破风声，直刺老汉后心“灵台穴”！全然不顾自身空门大开！
“滚开！”老汉回身，枯瘦的手掌竟泛起一层诡异的青黑色，带着腥风拍向混元丝！掌风阴毒，显然蕴含剧毒内劲！
啪！
混元丝与毒掌凌空相撞！丝线坚韧未断，但一股阴寒歹毒的劲力却顺着丝线狂涌而来！沈知意如遭雷击，闷哼一声，喉头一甜，鲜血顺着嘴角溢出！那枚嵌入肋骨的铜钱仿佛被狠狠锤击，痛得他眼前发黑！
但这一组，足够了！
慕素影的冰魄剑到了！
剑锋并非斩向老汉，而是直刺他因拍掌而暴露的右肋“章门穴”！寒气凝于一点，快！准！狠！
老汉骇然，回掌格剑已然不及！只来得及猛吸一口气，右肋筋肉诡异内陷！
嗤！
剑锋刺入皮肉寸许，却被其收缩的肌肉死死卡住！寒气未能瞬间透入要害！
老汉痛嚎一声，眼中凶光大盛！他竟不顾伤口，左手五指如钩，带着腥风抓向慕素影因出剑而门户洞开的左肋箭创！这一爪若中，寒毒加上这歹毒的爪功，神仙难救！
慕素影剑被卡住，旧伤剧痛牵制，眼看毒爪已至！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
是沈知意！他竟在吐血倒退的瞬间，用尽最后气力，合身撞向老汉的侧腰！如同负伤的蛮牛！
老汉猝不及防，下盘被撞得一晃！抓向慕素影的毒爪顿时失了准头，擦着她的衣襟划过！
慕素影抓住这瞬息之机！手腕猛地一旋！剑锋在老汉肋下肌肉中狠狠一绞！寒气随之爆发！
噗嗤！咔嚓！
碎肉混合着冰渣喷溅！老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右肋被硬生生绞开一个血洞！
“死！”沈知意双目血红，不顾自身伤势，混元丝再次绷紧如鞭，带着呜咽的风声，狠狠抽向老汉头颅！
老汉重伤之下，身形踉跄，勉强侧头！
啪！
混元丝如同铁鞭，重重抽在他的左颈侧！颈骨碎裂声清晰可闻！他整个人被抽得横飞出去，“轰”地撞塌了那堆杂物，烟尘弥漫，再无声息。
“噗！”沈知意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体晃了晃，重重跪倒在泥泞中。肋下那枚铜钱的位置，剧痛如同岩浆爆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掌门！”慕素影强忍着左肋箭毒翻腾和方才搏杀的内伤，踉跄扑到峨眉掌门身边。
女尼面如金纸，嘴唇乌紫，肩胛处的伤口正汩汩渗出黑血，那点幽蓝已蔓延开巴掌大一片。她气若游丝，双目紧闭，显然剧毒已然攻心。
慕素影指尖金针连闪，刺入其“膻中”、“巨阙”、“神阙”三穴，针尾急颤。但这毒针歹毒异常，金针入穴，效果甚微，掌门的气息反而更加微弱。
“走！”慕素影当机立断，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一丝颤抖的虚弱。她一把抄起峨眉掌门绵软无力的身体，冰魄剑支撑着站起，目光扫向跪在地上、气息紊乱的沈知意，“此地不可留！”
沈知意狠狠咬了一下舌头，剧痛让他勉强聚起一丝清明。他看了一眼地上长老仅存的残躯，又看看慕素影怀中生死不知的掌门，再看看渡口外那黑沉沉的、仿佛永无止境的江水。没有选择。
他挣扎着站起，左臂无力地垂着，右臂伸向慕素影：“把…掌门…给我！”
慕素影没有丝毫犹豫，将气息奄奄的峨眉掌门小心地交到沈知意背上。沈知意闷哼一声，差点再次栽倒，他咬紧牙关，混元丝急出，将掌门牢牢缚在自己背上。这动作又扯动肋下伤口，眼前金星乱冒。
慕素影不再看他，她深知此刻每一息都宝贵。她冰魄剑一划，斩断拴着最近一条破旧小舟的缆绳，剑身在水面一点，人已如轻燕般掠上船头。
“快！”
沈知意背着掌门，几乎是踉跄着扑向小舟。一脚踏上摇晃的船板，重心不稳，险些带着掌门一起栽入江中。慕素影探手一抓，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硬生生拖上船。
“吱嘎…” 小舟剧烈摇晃，池水线瞬间下沉。
慕素影抓起半截断桨，冰魄剑气灌注其中，断桨瞬间覆上白霜。她猛地插入水中一划！小舟如离弦之箭，冲入滚滚江流！
就在小舟离岸的刹那！
“咻！咻！咻！”
三支淬毒的吹箭如同附骨之疽，自渡口阴影里激射而出！箭尖幽蓝，直取船上三人后心！
慕素影头也不回，冰魄剑反手一撩！一道凝练的冰墙瞬间在船尾凝结！
笃！笃！笃！
三支毒箭尽数钉入冰墙！寒气弥漫！
“走！”慕素影一声厉喝，冰魄剑再点水面！小舟速度再增，迅速融入浓墨般的夜色与奔涌的江流之中。
渡口上，那盏“平安渡”的红纸灯笼依旧在夜风中无力地摇晃着，昏黄的光晕照着狼藉的面摊，照着那具颈骨碎裂、死不瞑目的老汉尸体，也照着滩涂上那截冰冷僵硬的残躯。那首不成调的江南小曲，似乎还在夜风中若有若无地飘荡，最终被滔滔的江水声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