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微熹,薄雾尚未散尽,桃城县衙的后院已有了动静。
周桐早早起身,并未惊扰仍在安睡的徐巧。他换上一身利落的便服,脚步匆匆,趁着这难得的清静时刻,去办件事。
他出了前衙往左走去,不多时便停在了城东一处清幽小院的门前。这里住着他的左膀右臂,刑名师爷杜衡一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柳柯然。她身上还系着围裙,手上沾着些许面粉,显然是正在准备早饭。
见到门外是周桐,柳柯然脸上立刻绽开爽朗的笑容,侧身让开:“哟!大人?这么早?快请进!早饭刚上桌,您这是……跟夫人拌嘴了?先进来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柯然姐说笑了。”周桐笑着跨进门槛,刚想解释,一个小脑袋就从柳柯然身后探了出来。
“桐哥哥!” 茹茹小姑娘脆生生地叫着,小脸上一本正经,“娘亲说,吵架不好!桐哥哥不要和姐姐吵架!”
周桐忍俊不禁,弯下腰,伸手轻轻揉了揉茹茹柔软的发顶,温声问道:“茹茹乖,桐哥哥没吵架。茹茹最近算学学得如何了?可会打算盘了?”
茹茹一听这个,立刻挺起小胸脯,脸上满是得意:“会啦!先生昨天还夸我呢!我能打‘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除二’啦!可快了!”
她掰着肉乎乎的小手指头,努力复述着刚学的珠算口诀,虽然还不太连贯,但那份认真劲儿可爱极了。
“真棒!我们茹茹将来定是个小才女!” 周桐毫不吝啬地夸奖道。
这时,杜衡也闻声从里间洗漱出来,看到周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也笑了起来:“大人?稀客啊!这么早登门,莫不是真如拙荆所言……” 他话里也带着调侃。
“打住打住!”周桐赶紧摆手,哭笑不得,“杜哥,你可别跟着柯然姐编排我。我今日来,是有正事托付于你。” 他神色认真起来。
柳柯然见状,心领神会,笑着拉起还在显摆算学的茹茹:“茹茹乖,跟娘去灶房看看粥好了没。让你爹和大人说正事。” 说着便带着女儿进了厨房,留下厅堂给两人。
周桐与杜衡在八仙桌旁坐下。周桐也不绕弯子,直接开门见山:“杜哥,我需离开桃城一段时日,少则数月,多则一年。我不在期间,这桃城县衙的一应事务,想请你暂代县令之职,全权处理。”
杜衡闻言,眉头微蹙,眼中疑惑更甚:“大人要离开?去何处?莫非是……” 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带着试探,“高升了?”
“升什么迁!”周桐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自嘲的笑意,“还是因为那琉璃方子的事。陛下龙心大悦,一纸诏书,召我去长阳……嗯,说是去‘学习为官之道’,镀镀金。”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份盖着鲜红府衙大印的正式文书,推到杜衡面前。
那文书抬头清晰,正是清州府衙签发的委任状:“查桃城县令周桐,奉旨入京研习。兹委该县主簿杜衡,暂代县令印信,总理一县庶务。该员需恪尽职守,勤勉任事,不得有误。此令。”
末尾是清州知府的官印和日期,手续完备。
杜衡拿起文书,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他放下文书,看向周桐,郑重抱拳:“恭喜大人!此乃简在帝心,前程无量!卑职定当竭尽全力,守好桃城,静待大人学成归来!”
“杜哥,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周桐拍了拍杜衡的肩膀,语气真诚,“什么前程无量,那长阳城里的官,规矩多,是非多,哪有咱们在桃城自在?你帮我守好这个家,等我回来,咱哥俩再好好喝一顿!”
“那是自然!”杜衡笑着点头。
“好了,正事说完,不打扰你们吃早饭了。”周桐站起身,“今天的点卯,就劳烦杜县令您主持了。”
杜衡被他这声“杜县令”叫得哭笑不得:“大人,您这……人还没走呢!”
“这不让你提前适应适应嘛!”周桐促狭地眨眨眼,压低声音笑道,“那身县太爷的官袍,就搁在签押房柜子里。杜哥要是想提前过过瘾,尽管穿去点卯!我明日再最后露个面,跟大伙儿道个别。”
他想象着杜衡穿着县令官服一本正经点卯的样子,自己先忍不住乐了。
杜衡也被他逗笑,无奈地摇头:“大人您真是……” 厅堂里响起一片轻松的笑声。
周桐告辞出来,步履轻快地返回县衙小院。院内,沈怀民、沈戚薇和徐巧正围坐在石桌旁用早饭,大虎三人殷勤地在一旁伺候着。晨光洒落,气氛宁静。
“回来了?”沈怀民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随意,如同家人间的问候。
“嗯,安排妥了。”周桐在徐巧身边坐下,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含糊道,“就通知了我家师爷一人。还能再清静一天。”
“清静?”沈戚薇好奇地歪着头,“热闹点不好吗?百姓送送你,多有人情味儿!”
周桐一听,顿时苦了脸,连连摆手:“公主殿下,您是不知道那阵仗!前端时间我和巧儿完婚,那唢呐锣鼓,能从县衙门口一路吹打到城门口,中间都不带换气的!震得我耳朵嗡嗡响,好几天才缓过来!”
他心有余悸地摸摸耳朵,又掰着手指数落,“还有那些乡亲们,恨不得把家里下蛋的老母鸡、腌好的腊肉、地里刚拔的萝卜白菜都往你车上塞!你要是不收,他们能追出二里地去!那场面……”
徐巧在一旁抿唇轻笑,显然也想起了当时成婚走在街上那“盛况”。
沈怀民看着周桐那副避之不及的模样,眼中也染上笑意,慢悠悠地喝了口粥。
周桐快速吃完,擦了擦嘴,起身对着沈怀民一拱手:“殿下,我回老宅一趟,与我爹说一下行程。”
“去吧。”沈怀民颔首,随即又轻轻敲了敲桌面,语气带着点提醒的意味,“还叫殿下呢?”
周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怀民兄。这不马上要启程进京了嘛,得提前多叫叫,练练顺口。不然等到了长阳,万一在宫里头顺嘴溜出来,那可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哎呀,小怀瑾,你在意那么多干什么呀!”
沈戚薇不以为然地挥挥手,亲昵地挽住身边徐巧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就算回去了,我也要把巧儿妹妹接到宫里去住些日子!宫里可大了,好玩的多着呢!”
周桐:“……啊?”
他瞬间傻眼,这公主殿下想一出是一出的本事他是领教过的,这要把自家夫人接进宫?他下意识地看向徐巧。
沈怀民也被妹妹这突如其来的“邀请”弄得有些无语,抬手在沈戚薇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语气带着宠溺的责备:“胡闹。宫闱重地,岂是随意进出的?等回了长阳,你这性子,也得好好收一收了。”
沈戚薇捂着被敲的额头,小嘴一瘪,委屈道:“大哥!我不想回去嘛!回去父皇肯定又要把我关在宫里,哪儿都不让去!这里多好啊,自由自在的……”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浓的不舍。
“好了。”沈怀民打断她,语气温和却不容置喙,“此事容后再议。怀瑾,你且去忙你的。”
说罢,他站起身,对沈戚薇道:“看来为兄得好好跟你讲讲规矩了。” 说着,便示意沈戚薇跟他回房,显然是要进行一场关于“皇家体统”的深入交流了。
周桐看着沈戚薇蔫头耷脑被兄长带走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他转身准备离开,衣袖却被徐巧轻轻拉住。
“还有我呢~”徐巧仰起脸,“我也要回去。许久没见到小桃那丫头了,有些想她。”
周桐应下:“好,一起去。正好,也省得我一人骑马无聊。”
两人并肩走出小院,来到马厩。扶着徐巧上了马背,他才利落地翻身而上,坐在徐巧身后,双臂自然地环过她的腰肢,握住了缰绳。
马儿轻快地小跑起来,清晨微凉的晨风拂过面颊,带着田野草木的清新气息。离开了县衙,离开了那无形中笼罩的皇家气场,两人都感觉身上仿佛卸下了一副看不见的担子,连呼吸都畅快了许多。
周桐将下巴轻轻搁在徐巧柔软的发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馨香,长长舒了口气,感慨道:“哎,这皇家的人呐,气场是真大。一个月下来了,总觉着连喘气都得提着三分小心。”
徐巧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微微侧过头,眼角眉梢都带着促狭的笑意:“是么?可我怎么瞧着,我们家的怀瑾哥哥,如今也是能和堂堂皇子殿下‘怀民兄’、‘怀瑾’地称兄道弟了呢?这气场,可半点没被压下去呀!”
周桐被她说得心头一热,又有些得意,忍不住低头,在她小巧莹润的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颈间:“哼,还说我?某人不也是一口一个‘姐姐’、‘妹妹’地叫着公主殿下,亲热得不得了?”
“呀!”徐巧被他的动作弄得耳根发烫,痒得缩了缩脖子,脸上飞起红霞,又羞又恼地用手肘轻轻撞了他一下,“不许闹!看路!”
说到沈怀民喊周桐怀瑾这个称呼(周桐的字),还是在六天前众人吃晚饭时候的事情了。
【六天前】晚膳进行中,气氛融洽
沈怀民放下银箸,端起酒杯,目光温和地看向坐在下首的周桐。
“周县令,”他开口,随即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
周桐闻声,立刻放下碗筷,恭敬应道:“殿下。”
沈怀民轻轻晃了晃杯中的酒液,唇边带着一丝浅淡却真诚的笑意:“这几日叨扰,观周县令理事待人,务实干练,心思机敏,颇有章法。衙中上下虽…嗯…‘活力’非凡,却也可见你御下有独到之处,一片赤诚之心。”
周桐连忙欠身:“殿下过誉了,下官惶恐。分内之事,唯恐有负殿下与朝廷所托。”
“不必过谦。”沈怀民摆摆手,目光落在周桐脸上,带着几分认真的探究,“周县令,表字可是‘怀瑾’?”
周桐一怔,没想到皇子会问及自己的字,恭敬答道:“回殿下,正是。下官表字‘怀瑾’。” 他心中疑惑,不知皇子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沈怀民点点头,眼中笑意加深:“怀瑾握瑜,好字。寓意深长。”
他停顿片刻,语气更加温和,“怀瑾,这几日相处,孤观你为人处事,担得起这‘瑾瑜’二字。私下场合,你我之间,不必再拘泥于‘殿下’、‘下官’之礼,过于生分。孤虚长你八岁,若你不弃,往后便以‘怀瑾’相称,如何?你亦可称孤‘怀民’。”
此言一出,不仅是周桐,连旁边安静用餐的沈戚薇和徐巧都惊讶地抬起了头。
周桐更是心里直呼受不了!皇子要以字相称,还允他直呼其名?这简直是天大的殊荣!
不对......这是真要变皇子党了这是.....
他瞬间站起身,深深一揖:“殿下!君臣有别,尊卑有序!下官何德何能,岂敢僭越直呼殿下名讳!更不敢劳殿下以字相称!此乃大不敬,折煞下官了!请殿下收回成命!”
沈怀民看着周桐诚惶诚恐、几乎要跪下去的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抬手虚扶:“怀瑾,坐下说话。”
待周桐忐忑不安地重新落座,沈怀民才缓缓道:“孤知你顾虑。然礼法之外,亦有人情。此地非朝堂,亦非正式场合。你我相处这些时日,孤视你非仅为桃城县令,更觉投契,颇有…忘年交之感(此处‘忘年交’稍显夸张,但意在表达沈怀民的亲近意愿)。称字,既不失尊重,又显亲近自然,合乎古礼。至于称孤名讳…”
他微微一顿,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宽和,“孤既许你,便是恩典,亦是信任。你坦然受之便是,不必惶恐。若在公开场合或正式文书,自然依朝廷礼制。私下里,便如此吧。”
沈怀民这番话,既解释了改称呼的缘由(投契、私下场合、合乎古礼),又明确给出了许可和台阶(是恩典,是信任,公开场合仍遵礼制),还巧妙地用“忘年交之感”拉近了距离,同时保持了他作为皇子的威严。
周桐听完,心中翻江倒海。他明白,这确实是沈怀民表达亲近和信任的一种方式,再推辞反而显得不识抬举和不信任对方。
怎么办?
那就接呗,反正不接白不接~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行了一礼,语气真挚:“殿下厚爱,下官…怀瑾…铭感五内。恭敬不如从命。”
他第一次尝试称呼“怀民”,声音还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
沈怀民满意地颔首,举杯:“好。怀瑾,饮胜。”
“怀民兄…呃…殿下请。” 周桐一时还不太习惯,差点又叫回“殿下”,连忙改口举杯,脸上带着激动和一丝赧然。
沈戚薇在一旁看得有趣,笑嘻嘻道:“好啦好啦,大哥和怀瑾弟弟,快吃菜吧,菜都要凉啦!” 她倒是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新称呼,直接叫上了“怀瑾弟弟”。
徐巧也微笑着看着这一幕。
沈戚薇夹了一筷子糖醋鱼,忽然盯着两人眨眼睛,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说起来,大哥你叫怀民,周县令叫怀瑾,‘怀’字开头,后面俩字读着也顺,倒真像亲兄弟呢!”
周桐刚喝进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连忙放下杯子解释:“公主说笑了,殿下这是本名,臣这‘怀瑾’只是表字,不一样的。” 他怕这姑娘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特意加重了 “表字” 二字。
“哎呀,差不多差不多嘛!” 沈戚薇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又给周桐碗里夹了块排骨,“反正听着就亲近!以后在这儿,我就叫你怀瑾弟弟,叫大哥怀民哥哥,多顺口!”
沈怀民看着妹妹一本正经的模样,眼底泛起笑意,也跟着给周桐添了些青菜:“她向来如此,怀瑾莫怪。”
周桐看着碗里堆起的菜,又看看沈戚薇亮晶晶的眼睛,只能无奈摇头:“公主高兴就好。” 心里却暗自嘀咕:这皇室兄妹的脑回路,果然和常人不一样。
自此之后,在非正式的私下场合,沈怀民便称呼周桐为“怀瑾”,周桐则称呼沈怀民为“怀民兄”或“殿下”(看场合和习惯,有时仍会下意识用敬称,但沈怀民默许)。
收了心神,周桐看向前面的道路。
“驾!”枣红马会意,四蹄轻扬,加快了速度,载着这对心意相通的璧人,沐浴着金色的晨光向着城外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