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铨的病榻前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几位中西医轮流诊治,却都摇头叹息。俞瑾站在门外,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到燕西跪在床前,背影挺得笔直。
"父亲放心,家中有我。"燕西的声音沉稳有力,与往日的轻佻判若两人。
金铨虚弱地抬起手,将一枚印章放在燕西掌心:"这是家族印信...从今日起,你代我行家主之权..."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记住...金家百年声誉...不可毁于一旦..."
"儿子谨记。"燕西双手接过印信,重重磕了个头。
俞瑾悄悄退开,不忍打扰这庄重的时刻。转过回廊,她遇见了金太太。这位一向端庄的夫人此刻眼窝深陷,面容憔悴。
"太太。"俞瑾轻声道了个万福。
金太太拉住她的手:"俞瑾啊,老爷病前交代,家族产业整顿一事,全权委托你和燕西处理。"她叹了口气,"如今府上乱成一团,二姨太被关在后院,鹏振入了狱...我这心里..."
俞瑾扶她在廊椅上坐下:"太太宽心,老爷吉人天相,定会好转。至于家业,瑾儿必当竭尽全力。"
"好孩子。"金太太拍拍她的手,"老爷说得没错,你确非凡品。只是..."她欲言又止,"有些事,非人力可为。"
这话中有话,俞瑾心下了然。金太太指的是门第之见——即便她再能干,出身寒微这一点,在重视门第的金家仍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正说着,燕西大步走来。短短几日,他眉宇间添了几分坚毅,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没休息好。
"母亲。"他行了一礼,"周掌柜们在花厅候着了,说是要重新议定契约。"
金太太摆摆手:"你去处理吧,我守着老爷。"
走出内院,燕西的肩膀微微垮了下来:"这几日见的掌柜,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都多。"
俞瑾心疼地看着他:"回去换身衣裳吧,你这一身都皱了。"
"没时间了。"燕西揉了揉太阳穴,"华北商行的合约今天到期,若不续签,三家绸缎庄就断了货源。"
"交给我吧。"俞瑾柔声道,"你先去梳洗一下,我替你应付周掌柜们。"
燕西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也好。你比我会应付那些老狐狸。"
花厅里,五位掌柜正交头接耳,见俞瑾进来,纷纷起身行礼,眼中却带着几分轻视——一个年轻女子,能懂什么商业?
俞瑾不慌不忙地在上首坐下:"诸位掌柜久等了。七少爷稍后就到,我们先聊聊近况如何?"
"俞小姐,"周掌柜捋着胡须,语气倨傲,"非是老朽多嘴,这商号经营之事,向来是男子担当。如今老爷病重,大少爷...唉,也该由七少爷主事才是。"
"周掌柜说得是。"俞瑾不卑不亢,"不过七少爷这几日处理家族事务,实在分身乏术。老爷既委我协助,自有道理。"她翻开面前的账本,"比如贵号去年的利润,比前年降了三成,而存货周转天数却增加了二十天...这些问题,想必周掌柜已有对策?"
一席话说得周掌柜哑口无言。其他掌柜见状,也不敢再小觑这位年轻女子。
当燕西换好衣服来到花厅时,惊讶地发现俞瑾已经与掌柜们谈笑风生,甚至初步拟定了新的合作方案。
"七少爷!"掌柜们纷纷起身。
燕西摆摆手,径直走到俞瑾身边坐下:"谈得如何?"
俞瑾将几份文件推到他面前:"周掌柜同意延长合约三年,价格按市价九折;李掌柜那边需要再商量;至于华北商行..."她压低声音,"他们要求现款结算,我怀疑财务有问题,建议暂缓合作。"
燕西快速浏览文件,眼中闪过赞赏:"就按你说的办。"
掌柜们告退后,燕西长舒一口气,整个人瘫在椅背上:"多亏有你。这些数字看得我头昏眼花。"
俞瑾给他倒了杯茶:"慢慢来,你会习惯的。"
燕西握住她的手:"俞瑾,若没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指腹有新生的小茧——这几日伏案工作的痕迹。俞瑾想起原着中那个面对家族危机束手无策的燕西,再看看眼前这个努力承担责任的青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燕西,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她犹豫着是否该透露更多关于金家未来的预知。
"少爷!"管家匆匆跑来,"不好了!法院来人了,说要查封我们在东城的铺面!"
燕西猛地站起:"凭什么?"
"说是大少爷的案子牵连...要冻结部分资产..."
燕西脸色铁青,大步向外走去。俞瑾连忙跟上,脑中飞速运转。在现代,她处理过类似的法律纠纷,知道如何应对资产冻结。
大门口,两个法警正往门上贴封条。燕西上前理论,对方却冷冰冰地出示文件:"奉命行事,请勿阻挠。"
俞瑾悄悄拉了拉燕西的袖子,低声道:"让他们封。关键是把核心资产转移出去。"
"怎么转移?所有账户都被冻结了。"
"信托。"俞瑾眼中闪着光,"我们可以成立一个信托基金,将部分资产转移到可靠的人名下..."
燕西眼前一亮:"妙!道之姐姐嫁给了英国人,可否..."
"正是此意!"俞瑾点头,"外国人在华资产受领事保护,法院不敢轻易查封。"
两人迅速行动起来。燕西去找道之商量,俞瑾则着手整理可转移的资产清单。忙碌到深夜,终于拟定了初步方案——将金家最核心的纺织厂和两家钱庄转入道之丈夫名下,作为信托资产保全。
"这样一来,就算最坏的情况发生,金家也有翻身的本钱。"俞瑾揉着酸痛的肩膀说。
燕西看着她疲惫却坚毅的侧脸,突然道:"俞瑾,你到底是哪里学来的这些本事?寻常女子连'信托'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却运用得如此娴熟..."
俞瑾心头一跳。她太过投入,忘了掩饰现代知识了。
"我...在女子学堂时,有位留洋归来的老师教过这些。"她勉强圆谎,"燕西,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明天我们还得去见几位银行家,争取贷款周转..."
燕西没有追问,但眼中闪过一丝疑虑。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地处理各种危机。白天,燕西出面应付官府和商界人士;晚上,俞瑾帮他分析账目,制定策略。在俞瑾的建议下,他们裁撤了亏损部门,优化了供应链,甚至引入了现代会计制度。渐渐地,金家商业帝国开始稳住阵脚。
一周后的傍晚,俞瑾正在账房核对数字,丫鬟突然来报:"俞小姐,冷小姐回来了,在偏厅等您。"
俞瑾惊讶不已——冷清秋不是去上海了吗?
偏厅里,冷清秋一身素衣,比离开时更加清瘦。见到俞瑾,她快步上前:"俞姐姐,我听说金家出事,特意赶回来的。"
"你的学业..."
"不妨事。"冷清秋摇摇头,"我回来是有要事相告。"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我在火车上遇到了刘参谋长的副官,喝醉后他透露,对大少爷的指控可能被撤销!"
"什么?"俞瑾震惊,"怎么会?证据确凿啊!"
"据说有人向总统府施压,说金家已经付出代价,不宜赶尽杀绝..."冷清秋咬着唇,"我担心这是针对燕西的阴谋。若大少爷回来..."
俞瑾立刻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大少爷若无罪释放,势必会夺回管理权,而他和二姨太绝不会放过燕西和她。
"清秋,谢谢你。"俞瑾真诚地说,"这个消息太重要了。"
冷清秋微微一笑:"不必谢我。燕西...他过得好吗?"
"他很努力,成长了很多。"
"那就好。"冷清秋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很快又坚定起来,"俞姐姐,我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我想正式向金太太辞行,明日就动身去法国留学。"
"法国?"俞瑾惊讶,"那么远?"
"嗯。"冷清秋眼中闪着决心,"上海的学习已经不能满足我了。我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学些真正有用的知识。"她握住俞瑾的手,"临行前,我想请你和燕西吃顿饭,就当...为我饯行。"
俞瑾心头一热。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竟有如此魄力。原着中那个为爱痴狂的冷清秋,如今选择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
"一定。"她紧紧回握,"燕西会很高兴的。"
当晚,三人在冷清秋暂住的小院共进晚餐。燕西听说她要远赴法国,既惊讶又不舍:"清秋,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别担心我。"冷清秋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倒是你,要照顾好自己,还有..."她看了俞瑾一眼,"照顾好俞姐姐。"
席间,冷清秋谈笑风生,讲述着在上海的见闻和对法国的憧憬,丝毫不见往日的忧郁。俞瑾暗暗佩服她的坚强。
饭后,燕西被金太太叫去问话。冷清秋和俞瑾坐在院中的桂花树下,夜色静谧,花香袭人。
"俞姐姐,"冷清秋突然开口,"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觉得,女子不该只为嫁人而活。"
俞瑾惊讶地看着她——在1920年代的中国,这种思想可谓超前。
"我父亲早逝,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却只因我是个女孩,连族谱都不能入。"冷清秋的声音很平静,却字字铿锵,"后来遇到燕西,我以为找到了归宿。可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归宿不在别人身上,而在自己心里。"
这番话让俞瑾肃然起敬。眼前的女孩,已经超越了时代的局限。
"清秋,你在法国一定会有所成就。"俞瑾真诚地说。
冷清秋微笑:"谢谢你,俞姐姐。若不是你出现,我可能永远困在那段无望的感情里。"她望向满天繁星,"请你让燕西幸福,也让自己幸福。"
两个女孩的手在夜色中紧紧相握,无需更多言语。
次日清晨,俞瑾和燕西一同送冷清秋上火车。临别时,燕西像兄长一样拥抱了她:"保重。常来信。"
冷清秋点点头,最后看了两人一眼,转身登上列车。她没有回头,背影挺拔而决绝。
回府的马车上,燕西异常沉默。俞瑾知道他不舍,轻轻握住他的手。
"她变了。"燕西突然说,"以前的清秋柔弱似柳,如今却...坚韧如竹。"
"人总会成长的。"俞瑾柔声道,"你也是。"
燕西转向她,眼中满是复杂情绪:"俞瑾,等这一切结束,我有个重要问题要问你。"
俞瑾心跳加速:"什么问题?"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燕西神秘地笑了笑。
接下来的日子,两人更加忙碌。正如冷清秋预警的,大少爷果然被释放了,虽然暂时不能回府,但已经在暗中活动,试图夺回家族控制权。燕西不得不加倍小心,所有重要文件都亲自过目。
与此同时,金铨的病情时好时坏。这天夜里,他突然神志清醒,召燕西和俞瑾前去。
病榻上的金铨瘦得脱了形,但眼神依然锐利。他先听取了燕西关于家族近况的汇报,不时点头。
"做得不错。"他最终评价道,随即话锋一转,"燕西,你已二十有三,该考虑婚事了。总统府秘书长的千金,年方十八,品貌俱佳..."
俞瑾心头一震,手中的茶盏差点跌落。
燕西毫不犹豫地打断:"父亲,儿子心中已有人选。"
金铨目光如电:"哦?是谁?"
"俞瑾。"燕西直呼其名,语气坚定,"儿子欲娶俞瑾为妻。"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俞瑾屏住呼吸,不敢抬头。
"荒唐!"金铨猛地拍了下床榻,"她是什么出身?也配做金家媳妇?"
"父亲!"燕西跪了下来,"俞瑾才德兼备,这段时间若非她相助,金家早已..."
"住口!"金铨气得直咳嗽,"报恩是一回事,婚姻是另一回事!金家虽暂遇困境,仍是名门望族,岂能娶个无名无分的女子?"
"父亲..."
"不必多言!"金铨厉声道,"这门亲事,我绝不答应!你若执意妄为,便不再是我金家子孙!"
这严厉的呵斥让燕西脸色煞白。俞瑾悄悄退后一步,心如刀绞。她早该料到这个结果——民国时期,门第之见岂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老爷息怒。"她轻声道,"七少爷一时冲动,您别气坏了身子。瑾儿告退。"
说完,她匆匆退出房间,强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一路奔回自己房中,俞瑾扑在床上无声痛哭。她早知这段感情艰难,却没想到痛起来如此撕心裂肺。
不知哭了多久,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俞瑾,是我。"燕西的声音沙哑而坚定。
俞瑾擦干眼泪开门。燕西站在月光下,眼中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决心。
"我有个计划。"他进门就说,"既能保全金家,又能让我们在一起。"
"什么计划?"
"以商救政。"燕西眼中闪着光,"父亲之所以反对,无非是觉得你门第不够。若你能帮助金家重振政治影响力,他必会改观。"
俞瑾苦笑:"谈何容易?"
"有你在,就有可能。"燕西握住她的双手,"俞瑾,我从未如此确定过——你是我此生唯一想娶之人。若父亲不允,我宁可放弃金家姓氏!"
这番表白让俞瑾既感动又心酸。她知道燕西是认真的,但让他为了自己与家族决裂,她于心何忍?
"燕西,给我三天时间。"她最终说,"若三天后我仍想不出两全之策...我便离开金府。"
"不!"燕西紧紧抱住她,"我绝不会让你走!无论如何,我们一起面对。"
靠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俞瑾闭上眼睛。是的,无论如何,他们必须一起面对。历史已经改变,未来充满未知。但有一点她无比确定——无论身处哪个时代,她的心已经属于这个为她成长、为她抗争的男人。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见证着这对恋人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