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门被一只穿着人字拖的脚不轻不重地抵开,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声。副校长顶着他那标志性的乱发,探进半个身子。他身上的夏威夷花衬衫色彩饱和度极高,与这间弥漫着旧书页和雪茄气息的校长室格格不入。
“希尔伯特?没在午睡吧?”他声音带着惯有的懒散,目光却精准地扫向办公桌侧面那个镶嵌在墙里的胡桃木酒柜。
昂热从一份封面印着古老纹章的文件上抬起头,银灰色的鬓角在透过铅条窗棂的冷光下显得格外分明。他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看着老朋友像回家一样熟门熟路地走向酒柜。
“午睡是年轻人的奢侈,弗拉梅尔。而且,我猜你也不是来关心我的睡眠质量的。”昂热放下羽毛笔,身体微微后靠,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
“啧,还是你懂我。”副校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毫不客气地拉开酒柜门,在一排排贴着古老标签的酒瓶中精准地找到了那瓶贴着“高地人最后的倔强”标签的麦芽威士忌。
“嗓子干得能喷出火来,你知道的,昨晚那帮小子排练,简直是在谋杀鼓膜。”他一边抱怨着,一边熟练地用拇指顶开软木塞,也不用杯,对着瓶口就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琥珀色的液体顺着他拉碴的下巴流下,滴在花衬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所以,你用我的珍藏来治疗你的听觉创伤?”昂热挑起一边眉毛,“这瓶酒的价值,足够给你买一套顶级的隔音设备了。”
“艺术需要激情,老友!隔音设备会扼杀灵魂!”副校长晃悠着酒瓶,走到宽大的办公桌前,目光自然地落在昂热手边,那里放着一柄样式古老的折刀,鹿角刀柄温润,刃身在冷光下流淌着幽暗的光泽。
“又在擦拭你的老伙计?”他嗤笑一声,带着几分玩世不恭,“我说希尔伯特,你这怀旧的毛病真是没救了。梅涅克那家伙要是在,肯定又要笑话你抱着古董不放。他准会说,‘嘿,昂热!时代在前进,这玩意儿现在连瓶好酒都撬不开,只能当个装饰品!’”
他刻意模仿着记忆中那个爽朗又带着点戏谑的腔调,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昂热身后那面挂满相框的墙。
墙上,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格外醒目:卡塞尔庄园的玫瑰园前,几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居中那位金发碧眼,笑容如阳光般耀眼的青年,正是梅涅克·卡塞尔。
他一手搭在年轻昂热的肩上,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搭在旁边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肩头。
昂热顺着他的目光也瞥了一眼那张照片,灰蓝色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怀念。
他没有回应关于折刀的调侃,只是很自然地将那柄刀拿在手中,指腹习惯性地摩挲着刀柄末端几道深而细密的刻痕。
“他确实这么说过,”昂热的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久远的、无关紧要的事实,“就在他......离开前。”
他顿了一下,语气依旧平稳,如同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在圣玛丽医院的特护病房里,最后清醒的那会儿。他看着护士费劲地开罐头,就指着我口袋里的这玩意儿,说了差不多的话。”
空气似乎凝滞了半秒。
副校长正举起酒瓶准备再灌一口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住了,他脸上的那种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神情如同潮水般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升起的困惑。
他的眉头先是习惯性地皱起,像是在思考一个拙劣的玩笑,但随即,那困惑的底色变得深沉起来,混合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圣玛丽医院?”副校长的声音失去了之前的随意,变得低沉而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仔细斟酌过才吐出来。
他放下了酒瓶,瓶底落在厚重的橡木桌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特护病房?”他又重复了一遍,目光如同探针,牢牢锁定在昂热脸上,试图从那片平静无波的灰蓝色深潭中找出哪怕一丝玩笑的涟漪。
昂热摩挲刀柄刻痕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抬起眼,迎上副校长那变得异常锐利,充满探究的目光。他脸上惯常的优雅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同样带着深度困惑的凝重。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老朋友眼中那份绝非伪装的惊疑。
“是的,圣玛丽医院。”昂热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放慢了,带着一种确认事实的慎重,“在伦敦。他在和龙王的战斗中受了重伤,内脏几乎......但撑了三天,医生尽了全力。他最后是在病床上平静离开的。”
他描述着,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消毒水的味道,窗外伦敦灰蒙蒙的天空,病床上挚友苍白却努力维持平静的脸庞,以及那双最终失去所有神采的湛蓝眼睛。
办公室内陷入了一片死寂。窗外的雨声似乎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只剩下两人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副校长的表情彻底凝固了,困惑,荒谬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感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僵硬得像是生锈的机械。
“不。”这个字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干涩而笃定。
“希尔伯特,不对。”他向前微微倾身,双手撑在光滑的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昂热,声音压得更低:“没有医院。没有三天。没有病床。”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在卡塞尔庄园,就在那片废墟里。他......”
“在深度暴血之后,便和那头龙王一同埋葬在了卡塞尔庄园!”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凿感。
昂热握着折刀的手,指关节在鹿角刀柄上压出了清晰的白色印记。他灰蓝色的瞳孔深处,那万年冰封的湖面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了裂痕,他同样死死地看着副校长,试图从对方眼中找到一丝动摇,一丝谎言,哪怕一丝精神失常的迹象。
然而,他只看到了同样深不见底的困惑,以及那份与他自身记忆同样“真实”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