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百年家族:百战求生 >  第317章 酒桌上的战局与情思

酒桌上的战局与情思

土烧酒的辛辣在喉咙里烧成一股暖流,又在胃里翻腾成燎原的野火。

餐厅里喧嚣的浪潮似乎永无止境,

碰杯的脆响、粗豪的笑骂、咀嚼的闷响、糖果锡纸的哗啦声,

混着浓郁到化不开的酒肉香气、汗酸气、劣质烟草的辛辣,

像一层厚重滚烫的油布,蒙在每个人的口鼻上,熏得人头晕目眩,却又莫名地踏实。

主桌这边,气氛却沉凝些。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上跳跃,映着几张各怀心事的脸。

古之月端起面前那碗浑浊的酒液,没喝,只是用指腹摩挲着粗瓷碗沿冰凉的边缘。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缭绕的烟雾,

落在关副官那张被酒意熏得微红、却依旧带着金丝眼镜特有冷静的脸上。

“关副官,”

古之月的声音不高,带着苏北腔调的硬冷,像块石头投入暂时平息的漩涡,

“姓钱那小子…这么处置,尾巴扫干净了?

他家里那头…”

他顿了顿,没把“金融系要员”几个字说出来,

但那意思,在座的都懂。碗里残存的酒液,晃荡着倒映出他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昨夜的血腥梦魇,妻儿倒在血泊中的画面,

与眼前这喧闹的喜宴诡异地重叠,

让他对任何来自后方的“麻烦”都格外警惕。

关副官轻轻放下筷子,夹起的一块笋干烧肉晶莹透亮。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依旧,嘴角却噙着一丝洞悉世情的淡笑,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古连长,多虑了。”

他慢条斯理地嚼着笋干,发出轻微的脆响,

“那小子,就是个刚从国内染缸里捞出来、没晾干的生瓜蛋子。

来蓝姆迦,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

镀金?

捞油水?

两样都想沾。”

他端起酒杯,却没喝,眼神瞟向旁边正被赵大虎搂着脖子灌酒、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徐天亮。

“可他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驻印军!”

关麟声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不是后方衙门!

这里认的是战功,是血性!

不是他老子在重庆金融圈里那点人脉!”

他放下酒杯,从军装内袋里摸出一个狭长的、深蓝色天鹅绒盒子,

动作随意地推到桌子中间,盒子在油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喏,孙副军长给徐排长的新婚贺礼。

派克金笔,美国货。”

他手指点了点盒子,眼神却看着古之月,意味深长,

“孙副军长眼里,看得上的是徐排长这样,

实打实在松山滚过刀山、立过战功的后生!

至于那个钱少尉?

不识相,一脚踢到侦察连这块铁板上,算他倒霉。

也活该。”

盒子打开的轻微“咔哒”声吸引了徐天亮的注意。

他挣脱赵大虎的熊抱,挤了过来,脸上还带着酒意的红晕,

金陵腔调又脆又亮,带着点天生的混不吝:

“嘿!

镀金的?

好东西!”

他拿起那支笔管沉甸、笔尖闪着暗金色泽的派克笔,

在指间灵巧地转了个圈,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随即又嗤笑一声,满不在乎地摆摆手:

“关叔,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

那姓钱的算个鸟?比后台?”

他大拇指一翘,指向自己鼻子,

“我老子扛枪杆子的!

他老子玩算盘珠子的!

想把手伸进咱们这口锅里捞食?

门儿都没有!”

他灌了口酒,辣得直咧嘴,声音却更响亮了,

“等着瞧吧!

用不了几天,他老子就得拍电报,乖乖把这宝贝疙瘩叫回去!

回他那金丝鸟笼里,当他的吃奶宝宝去!

哈哈!”

“哈哈哈!”

周围几个听得真切的军官和老兵油子爆发出一阵哄笑,充满了鄙夷和快意。

赵大虎更是拍着桌子,震得碗碟乱跳:

“对!吃奶宝宝!这词儿贴切!”

一直沉默坐在角落,小口抿着酒的牛新河,这时才抬起眼皮。

他那张苍白得没什么血色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哄笑的人群,最后落在徐天亮身上,

河南口音又低又平,却像块冰砸进沸水里:

“后台?

军统办事,几时看过后台脸色?”

他端起酒杯,对着关副官和古之月微微示意了一下,声音平淡无波,

“钱夹?

不够分量。

没事。”

说完,自顾自地抿了一口,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空气里那点因钱少尉而起的阴霾,在这位军统中尉轻描淡写的两句话里,瞬间被驱散得干干净净。

哄笑声渐渐平息。孙二狗不知何时也凑到了主桌边,

黝黑的脸上泛着酒气的红光,手里还捏着几颗花花绿绿的美国水果糖。

他听着大佬们谈论那些他似懂非懂的“后台”、“金融系”,眼神却有些飘忽。

趁着短暂的安静,他忍不住开口,河南腔调带着几分茫然和急切:

“那个…关长官,牛长官…咱都在这蓝姆迦窝了小半年了!

兵也练了,炮也有了,铁王八(坦克)也开上了!

天天练,练得骨头缝里都是美国黄药味儿!

到底…到底啥时候能打回去啊?”

他捏着糖的手指微微用力,锡纸发出细碎的呻吟,

“家里…家里啥样了都不知道…”

他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这句话像块石头,瞬间砸进了刚刚轻松下来的气氛里。

喧闹的餐厅似乎也安静了几分,许多士兵都下意识地停下了筷子,目光聚焦过来。

回家,打回去!这是烙在每个人心底最深、最烫的印记!

关麟声脸上的笑意收敛了,变得严肃而沉稳。

他放下酒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油灯的光映在他镜片上,反射出跳跃的光点。

“反攻缅甸,打通滇缅路,这是国策,更是生死线!”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急不得,也乱不得。”

他目光扫过古之月、牛新河,最后落在孙二狗焦急的脸上。

“新38师,新22师,”

关麟声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了两下,像在标注番号,

“基础训练,已经完成。

接下来就是诸兵种联合演练,把步、炮、工、坦,拧成一股绳!”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等这场演练磨利了刀锋,今年雨季一结束,”

他抬眼,仿佛穿透了餐厅低矮的屋顶,望向北方那片被雨水笼罩的丛林,

“这两个师,就是开路的先锋!

打前哨,啃硬骨头,把路探出来!”

“雨季结束?”

孙二狗掰着手指头算,

“现在才正月…雨季…那不得等到十月往后了?”

“对。”

关麟声点头,

“大规模的反攻,需要更多的力量。

剩下的三个师,还在加急训练,装备也在源源不断地运进来。

等他们磨砺成型,等雨季过去,道路可行,才是雷霆万钧之时!”

他端起酒杯,

“所以,练!

往死里练!

练得越狠,反攻的日子就越近!

干!”

“干!”

众人轰然应诺,举杯痛饮。

古之月默默端起碗,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心底却在飞速盘算

雨季…至少还有六个月。

大规模反攻…至少八个月以上。

二百多个日夜的煎熬和等待…他握着碗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

“古连长,”

牛新河那特有的、带着阴冷气息的河南腔调忽然响起,像条无声滑过的蛇,

“有桩旧事,你或许该知道。”

他放下酒杯,苍白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我们的人,最近在监听和梳理前线的日军电台呼号…截获了一段很‘熟悉’的调子。”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古之月,

“山田次郎。

野人山那个…没死成。

不仅没死,还升了官,大佐。

新调令…18师团。”

“山田次郎?!”

古之月握着酒碗的手猛地一紧,碗里的酒液剧烈地晃荡了一下!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般瞬间从他身上迸发出来!

那张在野人山血战中如同跗骨之蛆、阴狠狡诈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个差点让他整个连队葬身火海、最后却侥幸逃脱的鬼子指挥官!

一股混合着旧恨和强烈战意的火焰,腾地在他眼中燃起!

餐厅里温暖的空气似乎都骤然冷了几分。

“18师团…”

古之月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挤出来,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

“好…好得很!

老冤家了!”

他仰头,将碗中残酒狠狠灌下!

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酒,而是刻骨的仇恨和燃烧的战意。

“山田次郎?”

关副官眉头微蹙,显然对这个名字带来的肃杀气氛有些意外,

他目光一转,巧妙地落在一旁有些局促的孙二狗和阿花身上,

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意,试图冲淡那无形的硝烟味,

“孙二狗,你小子别光惦记着打仗。

说说,你和阿花姑娘这好事,打算啥时候办啊?

从长沙会战一路跟到蓝姆迦,风里雨里都两年多了吧?

还等什么?”

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孙二狗和阿花身上。

阿花正给刘海棠剥一颗橘子,闻言手一抖,橘子差点掉地上,

一张俏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虾米,头埋得低低的,几乎要缩进衣领里,只露出两只红透的耳朵尖。

孙二狗也闹了个大红脸,黝黑的皮肤都遮不住那层窘迫的红晕,

他搓着手,嘿嘿傻笑着,河南腔调带着少见的扭捏:

“关长官…这…这个…急啥嘛!

仗还没打完呢!”

“仗打不完,日子就不过了?”

许保国那口冷冽的上海话突兀地插了进来。

他坐在牛新河旁边,一直沉默地喝着闷酒,金丝眼镜下的眼神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阴郁。

此刻他放下酒杯,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孙二狗,声音不高,却像带着冰碴子,

“父母不在身边?

呵…父母在,就能替你过日子了?”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自嘲,又像是讥讽,

“仗打完了,父母就一定在了?

我父母在上海死在小鬼子的轰炸下的,可隔着千山万水,鬼子占着地方,逢年过节的都没人上个香!”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却像重锤砸在凝固的空气里。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压抑,瞬间从他身上弥漫开来,与餐厅里喧闹的喜气格格不入。

孙二狗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阿花担忧地看了许保国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气氛一时有些僵冷。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古之月动了。

他放下酒碗,伸手探进自己军装内袋最贴身的位置,摸索了片刻,

掏出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小册子。

油布已经磨损得发亮,边角都起了毛边。

他动作缓慢而郑重地解开系着的细麻绳,

一层层揭开油布,露出一本线装、纸质发黄发脆的旧书。

封面上是几个褪了色的墨字——《宫氏糕点心得》。

古之月没说话,只是将这本旧书,轻轻推到许保国面前的桌面上。

书页散发的淡淡霉味和陈年油墨的气息,混在酒肉香气里,显得那么突兀,却又那么沉重。

许保国的身体猛地一震!

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那张总是带着冷峻面具的脸,

在看到封面上那熟悉字迹的瞬间,如同被重锤击碎的冰面,骤然崩塌!

金丝眼镜后的瞳孔急剧收缩,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拂过那泛黄的封面,

拂过那熟悉的“宫氏”二字,仿佛在触碰一个沉睡多年的、易碎的梦。

“爸…妈…”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艰难地挤了出来。

大颗大颗的泪珠,完全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顺着他冷硬的脸颊滚落,砸在油腻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来,

双手紧紧攥着那本薄薄的册子,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指节因为用力而惨白。

餐厅里,所有的喧闹都消失了。

只剩下许保国压抑的、撕心裂肺般的啜泣声,在弥漫着酒肉香气的空气里回荡。

士兵们端着酒杯,拿着筷子,都僵在原地,愕然、无措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悲恸。

阿花捂着嘴,眼圈也红了。

徐天亮脸上的笑容凝固,眼神复杂地看着那本旧书和崩溃的许保国。

牛新河默默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喉结滚动,眼神晦暗不明。

关副官轻轻叹了口气,摘下金丝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沉重的悲伤,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片刻前所有的喜庆和喧嚣。

那本躺在油腻桌面上的《宫氏糕点心得》,

像一块沉默的墓碑,诉说着战火中湮灭的寻常人生和无法愈合的伤痛。

“哭个屁!”

徐天亮猛地一拍桌子,粗瓷碗碟被震得跳了起来!

他脸上那股混不吝的痞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悲伤和愤怒点燃的、近乎凶狠的决绝!

金陵腔调又急又厉,像把刀劈开凝滞的空气:

“许保国!书在!

手艺在!

人就在!

哭丧着脸,你爹娘就能活过来?

就能把那帮毁了你铺子、杀你父母的东洋畜生哭死?!”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满满的、浑浊的土烧酒,

手臂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酒液泼洒出来,溅在桌面上,散发出更浓烈的辛辣气息。

“明天!

老子就要去开那铁王八(坦克)!

就要去给炮兵指路!

轰他娘的!”

他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或悲戚、或茫然、或愤怒的脸,

最后死死盯住泪流满面的许保国,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

“打!

狠狠地打!

打回老家去!

用炮轰!

用坦克碾!

用刺刀捅!

把这帮狗日的畜生,一个不留地撵下海喂王八!”

他高高举起酒碗,碗沿在油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寒芒,如同出鞘的刺刀尖!

“这碗酒!

敬咱们死去的爹娘!

敬连长他师傅!敬所有回不了家的魂!

干了它!

明天,给老子往死里练!

练好了本事,打回去!

报仇!

回家!”

“干——!!!”

短暂的死寂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怒吼!

巨大的声浪带着积压已久的悲愤、刻骨的仇恨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猛地冲破了餐厅低矮的屋顶,直刺向蓝姆迦营地上方那片沉沉的、无星的夜空!

几十只粗糙的大手,或端着碗,或举着缸子,狠狠撞在一起!

酒液四溅,如同燃烧的热血!辛辣的液体混合着泪水,滚烫地灼烧着喉咙和胸膛!

古之月端起碗,与关麟声、牛新河的碗重重一碰,眼神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

许保国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他抓起面前的酒碗,仰头,将混着自己泪水的烈酒,狠狠灌了下去!

喉间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和咆哮!

回家!

报仇!

这不再是虚无的口号,

而是被血与泪浸透、被烈酒点燃、即将用钢铁和烈火去践行的誓言!

餐厅里弥漫的悲伤,

被这股狂暴的、玉石俱焚般的战意彻底点燃、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