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屐与木制地板相撞,发出“嘎嗒、嘎嗒”的独特响声,从屏风后渐渐转到桌前。
陈忘仔细听着这独特的脚步声,不急、不缓、不紧、不慢,每一步的间隔都恰到好处,既无半点凝滞拖沓,也无半分急促忙乱。
这表示走路之人呼吸平顺,心智强健。
这样的人,武功也绝不会弱。
看到屏风后的人现身,七人刀众在场的六人纷纷行礼,用倭语齐呼“师父”。
其他人则看清了那倭酋的模样。
只见那人头发花白,盘成武士发髻;身材壮硕,筋骨虬结凸现。鹰鼻深目,阔额短髯,厚唇粗脖,身着绣花睡袍,脚踩木屐,纠纠立在桌前,仅仅用阴鸷诡谲的目光向大厅中扫视一周,便可使人心生寒意。
倭寇们皆低眉顺目,莫敢仰视。
唯有白震山背手挺胸,直勾勾地盯着那桌前的倭寇,目光交汇,不避不躲,大有一副不服单挑的气势。
那倭酋见了,倒也不恼,客客气气地伸出手,左右各指了指两旁的椅子,说了一句听不懂的倭语,便自顾自地坐在桌前。
七人刀众中到场的那六个倭寇随即坐在大厅左侧的一排椅子上。
而后,柳生浮云又对陈忘等人翻译道:“师傅说来者是客,诸位请坐,不必拘谨。”
“贵国待客之道,倒是闻所未闻的粗暴无礼。”白震山毫不客气,一边嘲讽,一边一屁股坐在右边上首的椅子上。
芍药也扶着陈忘,挨着白震山坐下,展燕暂平心中怒火,与杨延朗一起并排坐定。
说来也怪,自从擦了那新兵卫扔来的药水,杨延朗果然疼痒渐止,已近行动如常了。
那倭酋木村武陟不开口,陈忘便绝不率先说话,他要知道,这倭酋费尽心力擒住他们,究竟所为何事?
沉默片刻,木村武陟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口说话了。
与此同时,由柳生浮云将木村武陟的话翻译给其他人听:“听手下人说,你们的马车是从宁海卫军营驶出来的。既然与戚将军有交,想必对我这双木洲以及东南局势也有所了解。我带弟兄们跨海而来,只为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可那戚将军偏要赶尽杀绝,让我等无处容身。岂不闻困兽犹斗,我虽不愿与戚将军争锋,奈何对方苦苦相逼。各位若有心制止一场死斗,可将军营所知之事告知于我,知己知彼,将来也好与戚将军谈判议和。”
“呸,大丈夫宁死不卖国,做奸细,是过街老鼠,要人人喊打的。”率先说话的,竟然是杨延朗。
白震山见自己的词被这个平时不着调的小子抢了去,看了一眼杨延朗,眼神里颇有些赞许和欣赏。
他哪里知道,杨延朗是在军城隆城成长起来的,凡是上了些年纪的,都是真刀真枪同胡人干过仗的老兵,自小耳濡目染,对于当叛徒这件事都是嗤之以鼻的。
其他人没有再说话,杨延朗的态度便代表了大家的态度。
当柳生浮云将杨延朗的话翻译后,藤田筱虎首先拍案而起,勃然大怒,只见他唰的一声抽出佩刀虎彻,怒视杨延朗。
他没有想到,在精心安排沈庆惨死的大戏之后,这群江湖人居然敢不乖乖就范,反而还能如此嚣张。
杨延朗气势上倒也不虚,与之四目相对,毫不避讳,这使得藤田筱虎更加愤怒了。
若非倭酋木村武陟依然安坐如常,脾气火爆的藤田筱虎恨不得当场砍下杨延朗的头颅,以起到杀一儆百之效。
木村武陟只轻微抬了抬眼,便使得暴怒的藤田筱虎收敛了一身锋芒,重新坐了下去。
随后,木村武陟缓缓起身,竟然慢慢走到陈忘的面前,矮下身子,仔仔细细地端详着这个眼睛上蒙着黑布的中年人,用生硬的中原官话拼出两个字:“祥,运。”
这两个看似语义不明的字,却让陈忘陡然一惊,甚至额头上都冒出了涔涔细汗来。
展燕、杨延朗、芍药三人则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这倭酋对着陈忘乱叫些什么,唯有白震山听得真切,那倭酋木村武陟喊出口的名字,正是“项云”二字无疑。
随后,木村武陟重新使用倭语,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的话。
照例,木村武陟讲完话,便要由柳生浮云翻译给陈忘一行人来听,不料这次柳生浮云刚想开口,陈忘却突然站起身来,向柳生浮云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他的翻译。
随后,陈忘面对木村武陟,说出了自己的回答,竟然是用白震山等人听不懂的倭语。
听到陈忘居然会讲自己的家乡的语言,倭酋木村武陟先是一怔,表示不敢相信,可转瞬便成为欣赏与敬佩,又有些少了沟通障碍的欢娱。
于是木村武陟继续用倭语说着什么,时不时比划一下,仿佛在讲什么故事。
陈忘听后,用坚决的语气回复了他,似乎是在表达自己的态度。
待陈忘说完,却见木村武陟的脸色陡然一沉,变得严峻而可怕,一股升腾的杀气隐于眉间。
他向身后的藤田筱虎略一挥手,那藤田筱虎便重新站了起来,抽出佩刀虎彻,杀气腾腾的向杨延朗走去。
看这架势,显然是谈崩了。
面对屠刀,几人岂会坐以待毙?
可白震山刚想起身反抗,那柳生浮云、新兵卫便一左一右将他围起,浮云剑、十字文枪皆指向要害之处;见白老爷子被围,展燕便想解围,不料想那女忍鸟羽真叶看的极紧,展燕一动,那女忍的两柄短刀便架了过来,而展燕虽赤手空拳,仍有反抗之意,直到千弓佳射开弓搭箭,瞄准展燕,封住她进退之路,使得她一身轻身功法无处施展,才不得已束手就擒。
不仅这二人,就连不懂武功的芍药,倭寇们都不肯懈怠,恐怖的恶鬼式神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小丫头的身后,张牙舞爪,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扑过去。
见此情形,藤田筱虎十分满意。
他走向伤势未好的杨延朗,一脚便将他踹翻在地,随即将虎彻好好举起,准备再收下一颗人头。
事到临头,杨延朗虽有畏惧,但畏惧何用?临死之前,他只想将生平知道的最脏的话都骂出来。
他破口大骂道:“你敢砍老子,老子做鬼也要拉你龟儿子下地狱……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小爷我咒你生儿子没小**,生女儿没屁眼儿……”
诸如此类。
杨延朗尚且年轻,说到死,岂能真的不怕?骂着骂着,竟带了哭腔,大呼道:“小爷我还有娘,有月儿,小爷我不想死啊!”
屠刀悬顶,即将挥下。
“哈哈哈哈哈哈……”
陈忘突然大笑起来。
这一笑,让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懵了一阵,就连那嗜血的屠刀也暂时停下来,想看看陈忘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陈忘开口了,说的依然是同伴们听不懂的倭语。
这一次,木村武陟同陈忘交谈了很久,他们的语气,也从针锋相对,到平淡如水,直至最后,甚至还有些相谈甚欢的味道。
只可惜白震山、杨延朗、展燕、芍药四人都不懂得倭语,只站在那里面面相觑,并不明白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说完了,又似乎意犹未尽。
木村武陟看了一眼白震山等四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又见陈忘脸上陡然一沉,语气重新变得激烈,似乎在争论。
木村武陟似乎没有理会陈忘,只见他向弟子们交代几句,新兵卫喊了几个倭兵,要强行押解白震山与杨延朗出去;鸟羽真叶则欲将展燕和芍药带到大厅后的木屋之中。
对于这种莫名其妙的安排,白震山四人自然不肯轻易就范,正欲反抗之时,却见陈忘眉头紧蹙,面色苍白,剧烈咳嗽起来,有星星点点的鲜血自他口中咳出。
原来陈忘先前不顾体内剧毒,强行运功与柳生浮云交手,已伤了元气,一直勉强支撑。
如今一时气血上涌,却再无法自制,故而咳出鲜血,身体一软,即将跌倒在地。
同行几人见陈忘如此,便欲挣脱倭寇束缚,以护陈忘周全。
哪知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木村武陟便先一步抱住陈忘,看他脸上神情,似乎比白震山等人还要紧张陈忘的安危。
木村武陟朝鬼冢御师招手,请这位阴阳师来为陈忘诊断伤情,却被陈忘摇手拒绝,指了指芍药,示意要让芍药诊断。
木村武陟犹豫片刻,才放芍药过来。
芍药见状,急忙为陈忘号脉,只觉得他毒行肺腑,气血两虚,需要银针拔毒,佐以汤药,稳神固元,刻不容缓,否则将有性命之危。
于是芍药急切地向倭寇们索要自己的药箱,柳生浮云也不敢马虎,急忙差人取了来,供芍药诊治之用。
即便如此,木村武陟还是吩咐新兵卫带离白震山及杨延朗,鸟羽真叶拉展燕入木屋,只留下芍药看护陈忘伤情,若不就范,便要用强。
陈忘见此情状,对大家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记得我在笼中说的话,等待,忍耐。”
俗话说:“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
如今身在龙潭虎穴,反抗不过一死而已。
于是大家斟酌之后,选择听从了陈忘的交代,姑且由着这些倭寇差遣,静待时机。
至于众人将被带到何处?木村武陟又同陈忘进行了怎样的交流?
容我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