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问九卿 >  番外一 怀晏

永靖二年正月十五那日,天象有些异样。

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到了傍晚,天空中便叠起一层层绚烂的晚霞,折射出七彩的光晕,将整个皇宫沐浴在一片瑰丽中,如有碎金流动,似真似幻……

钦天监紧急上奏,说这是凤仪九天、国泰民安的征兆。

老宫人也私底下窃窃私语,上次见此异象,还是先帝登基那年。

恰逢薛绥产期临近,李肇肉眼可见地凝重起来。

夜里,他睡得很不踏实,稍有动静,便下意识睁开眼,去探身边人的呼吸,直到感受到她温热的气息,才能重新阖眼。

“李肇……”

刚进入朦胧的睡意,耳边就传来薛绥的声音。

李肇立刻惊醒,伸手摸去,发现她鬓边已被汗湿。

“平安,怎么了?可是要生了……”

薛绥忍不住闷哼一声,攥住了旁边男人的手,只觉腹中疼痛加剧,一阵紧似一阵。

“嗯……”她抿着唇,等缓过那阵疼痛,才勉力地抬头笑了笑:“想来是……小家伙等不及要见父皇母后了。”

李肇霍然起身,披上外袍。

“传太医!传医女!”

他声音沉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快!要快——”

皇后临产,太医署早已严阵以待。

产婆、乳母、医女皆在披芳殿待命,但李肇仍觉不够,提前半月便下令,将太医院几位最擅妇科的太医与儿科圣手,都安置在殿内值宿,随传随到。

皇帝一声令下,整个披芳殿都忙碌起来。

大晚上的,殿内外灯火通明。

热水、参汤、洁净的布帛源源不断送入。

人影穿梭,各司其职……

李肇被祖宗规矩拦在外间,听着里面隐隐传来的痛吟声,只觉得窒息般难受。

“怎么还没有消息?里面情况如何?”

“陛下,妇人生产都要熬上大半宿,急不得……娘娘眼下一切安稳,胎位也正,只需耐心等些时候……”

李肇点点头,面色铁青的来回踱步,负在身后的手,死死攥成拳头。

来福也很紧张。

轻手轻脚上前,奉上一杯安神茶。

“陛下,您润润喉。”

李肇恍若未闻,死死盯着那扇隔绝了他与薛绥的房门。

里面每一声响动,都像在掏他的心窝。

“啊——”耳边忽然传来薛绥一声短促的痛呼。

李肇脑子里的那根弦断了。

什么祖宗规矩,什么帝王威仪,此刻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不顾一切地往里冲。

“陛下不可!妇人生产沾带血光,恐冲撞龙体……进去不得啊。”老嬷嬷跪地阻拦。

“滚开!”李肇眼底赤红,周身寒气逼人。

宫人跪倒一片。

李肇毫不犹豫地闯了进去。

浓郁的血气扑面而来。

薛绥躺在产床上,额发尽湿,整个人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陛下……我不想生了……”

李肇头皮发麻。

他几步冲到床边,一把握住薛绥汗湿的手,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不生了,以后都不生了…”

薛绥嘴唇哆嗦,气息很是不稳。

她双眼盯紧李肇关切的面容,想说什么,却被又一波剧痛淹没,只能死死攥住他的手,指甲掐入他的皮肉。

“啊……”

“平安,平安……我在这,在这里陪着你……”

李肇汗流浃背。

“怎么回事?娘娘怎么还生不下来?”

“看到头了,娘娘再加把劲。”医女惊喜道。

李肇俯下身,大手轻轻拨开她额前的湿发,在她耳边低语。

“平安……很快就好了,以后我再也,再也不让你受这样的罪……”

薛绥深吸一口气,猛地向下用力——

“哇——”

一声响亮的婴啼,划破了夜的寂静。

仿佛一束光,驱散了笼罩在整个皇城的紧绷空气。

“生了!皇后娘娘生了……”

“是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产婆喜气洋洋地报喜。

李肇顾不得看那新生的孩儿,目光锁在薛绥脸上,看着她脱力般瘫软下去,心疼地擦拭她脸上的汗,一遍遍亲吻她的额头,怜惜又后怕。

“平安,辛苦你了……”

薛绥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容,目光转向一旁。

“孩子……好吗?”

李肇这才想起儿子的存在。

他快步走向医女。

医女将孩子清洗干净,包裹在襁褓里。

小昭连忙上前接过,喜滋滋的抱到李肇的面前……

“陛下,娘娘,小皇子眉眼周正,身子骨也结实着呢……”

李肇从小昭手上接过小小的襁褓,低头看去。

那孩子皮肤细滑,红通通的,此刻安静地闭着眼,小嘴微微嚅动,五官没有完全长开,但眉眼已有轮廓,很是清俊模样。

李肇双臂僵硬,动作拘束无比,生怕不小心碰伤了似的,小心翼翼将孩子凑到薛绥的跟前。

“你看,像你。”

薛绥仔细看了看,又抬头看李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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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吗?”

“像。”李肇语气笃定,看向旁边的宫女嬷嬷。

众宫人连忙附和。

“像,小皇子像极了娘娘。”

“这鼻梁、耳朵,一模一样……”

“尤其这双眼睛,跟娘娘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薛绥唇角笑意加深,目光柔和下来,“我倒希望他像陛下多一点,更英气些。”

李肇低笑,“我们的孩子,怎样都好。”

薛绥方才生产耗尽了力气,身子一放松,没说上几句话,便沉沉睡了过去。

李肇没有离开,他就这般守着。

一边是沉睡的妻子,一边是安静的儿子,初为人父的他内心涟漪,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

次日一早,皇后生子的消息昭告天下。

李肇翻遍典籍,斟酌再三,为嫡长子赐名“怀晏”。

寓意简单而真挚——晏与薛绥小名平安同义,且有“河清海晏”之意,代表天下太平。

这是他身为人父,对儿子最朴素也最深厚的期望,亦是他身为人君,对江山未来的美好祝愿。

三日后,孩子洗三。

宫中大宴群臣。

永靖帝满面春风,难掩喜色,当庭颁下诏书,册立甫出生的嫡长子李怀晏为皇太子,并大赦天下,减免次年赋税,与万民同庆。

宴席直至深夜方散。

摇光带着玉衡前来道贺。

他依旧是从前那一副爽朗模样,好似那些隔阂与不快没有发生过一般,先向薛绥行了礼,随后才笑着呈上一个锦盒。

“这是二师父和三师父令旧陵沼的老匠人打造的长命锁,愿小皇子无灾无难,长命百岁……”

薛绥靠在床头,微笑着让宫人收下,温言道谢。

长命锁玉质温润,金工精巧,分量十足。

她道:“多谢师兄,也代我谢过二位师父。有心了。”

摇光摆了摆手,语气自然,“二位师父入冬后便有些畏寒,难得出门,便没来上京,让你好生休养。”

薛绥轻声应下,眼底满是笑意。

摇光顿了顿,看向玉衡。

玉衡就站在他身侧,神色虽还有些别扭,却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剑拔弩张,被摇光递了个眼神,尴尬地朝薛绥说了一声。

“恭喜。”

薛绥微微颔首,彼此心照不宣,过往的恩怨似乎在这新生命的喜悦中,变得无足轻重。

若说遗憾……

便是天枢没有来。

摇光临走,才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

“大师兄在南疆行医,未能亲自前来,托我把这个交给您。”

那是一本天枢亲手编写的育儿医方。

册上的字迹,工整清隽,详尽记录了幼儿常见病症的应对之法,一笔一画皆显用心。

薛绥接过,指尖落在纸面,仿佛看到那人,在夜灯下伏案,执笔手书的样子,清冷孤直,宛若寒峰青松一般……

她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册子仔细收在枕边,轻声道:“也替我谢谢他。”

摇光和玉衡对视一眼,默契地点了点头。

-

怀晏的到来,让庄严肃穆的皇宫平添了无数生机与……鸡飞狗跳。

小家伙完美继承了父母容貌上的优点,眉目如画,粉雕玉琢,尤其是一双眼睛,黑亮灵动,似含了星辰。

奶嬷嬷们私底下议论,小太子天生贵气,有帝王之相,小小年纪便显露出一种“异于常婴”的沉稳,不爱哭闹,大多数时候只是安静地睁着眼睛观察,偶尔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

尤其他的聪慧,更非寻常。

比如,当他父皇下朝回来,第一件事不是来看他,而是先去抱他母后时,小怀晏便会皱起眉头,咿咿呀呀地表示不满,直到李肇过来,用那刚刚批阅完奏章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戳他软乎乎的脸蛋,才会满意地咧开嘴,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

又比如,用膳。

薛绥产后身子需要调理,奶水不算充足,李肇差人找来三个身子健康的乳母喂养。但薛绥坚持认为,自己的孩子应当与自己多亲近,时常亲自哺乳。

每当这个时候,李肇看儿子窝在薛绥怀里,努力吮吸,便眼神幽怨。

可小怀晏似乎察觉到什么,一旦父亲的目光看来,便格外卖力,吃得“啧啧”有声,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衣襟,小脚丫还会得意地晃悠,仿佛在向他父皇炫耀……

“瞧他这馋劲儿,饿死鬼投胎似的。”

李肇伸手,用指腹擦去儿子嘴角溢出的奶渍,语气带着不满。

薛绥靠在软枕上,垂眸看着怀中的小人儿,眉眼弯弯。

“还不是随了你。”

“胡扯,朕何时……”李肇抬头,目光一怔,灼灼地看着她,轻轻咳了声,“朕哪有这般贪嘴……”

薛绥忍不住笑出声。

随侍宫人悄悄红了脸,低下头去。

李肇脸颊微微发热,却仍嘴硬,“皇后是朕的,太子只是顺便。儿子想跟老子抢人,还嫩了点……”

薛绥嗔怪地睨他一眼:“哪有跟自己儿子计较的?”

“朕就计较。”李肇理直气壮,顺手将她和怀晏一起揽入怀中。

薛绥微微挣了下,“小心压到孩子。”

李肇这才不情不愿地松了些力道,却仍将下巴抵在她发顶,嗅着那混合了奶香的气息,只觉得朝堂上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江山在握,爱人在侧,麟儿在怀……

人生圆满,莫过于此。

李肇捏了捏怀晏软乎乎的脸蛋,忽地笑开,“皇后说得对,朕不该跟孩子置气。以后,应当多花时间陪伴他,教导他……”

……

有了这句承诺,从怀晏满月起,李肇便将政务带回披芳阁来。

外间设御案,批阅奏章,接见重臣。

内间则是铺上厚厚的绒毯,围上矮栏,供怀晏玩耍。

有时他批阅奏折累了,便会起身到内间,不由分说地将怀晏从乳母或薛绥怀里抱过来,在殿内缓缓踱步。

有时是一边踱步一边沉思政务,有时则是纯粹地享受着做父亲的温情与满足。

小怀晏似乎也“识得时务”,在父亲怀里,总是格外安静,要么睁大眼睛好奇地张望,要么就安心地睡着。

长久下来,李肇甚至练就了一手抱儿子,一手执笔批注的绝技,姿态别扭,却乐此不疲。

于是,几位亲近的股肱之臣,常常能看到这奇特的一幕。

年轻的帝王在处理国事,气氛严肃,内间突然传来响亮的哭声,或是拨浪鼓“咚咚”的脆响……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李肇却面不改色,扬声朝内间问道:“怀晏怎么了?”

里头便会传来薛绥带笑的回应。

“无事,抓到个喜欢的铃铛球,正高兴呢。”

又或是,“不知怎么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下,咳哭了。”

李肇便点点头,对臣工们道:“继续。”

次数多了,几位老臣也从最初的惊愕到后来的习以为常,甚至私下感叹,陛下如今是越发有人情味了,就像个寻常人家的孩儿爹一般。

不,比寻常人家的孩儿爹,还要宠妻惯子。

-

时光如流水,悄无声息地溜走。

小怀晏过了百日,眉眼长开,愈发显得精致可爱,性格也活泼许多。

这日天清气爽,李肇难得有了闲暇,命人在披芳阁庭院中的海棠树下铺了厚厚的锦毡,摆上软垫和几样精巧的玩具,陪儿子玩耍。

薛绥坐在一旁,看着李肇试图教还坐不稳的怀晏辨认一个玉雕的小马。

他一本正经。

“怀晏,看,这是马。等你长大了,父皇带你骑马,去草原上跑一跑,那才叫畅快呢……”

怀晏哪里听得懂?

他的注意力全在父亲开合的嘴唇上,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不是去抓玉马,而是精准地扯住李肇的嘴角,然后毫不犹豫地啃了一口。

李肇一愣,随即低笑出声。

“这小子,牙口不错。”

又低下头,“来,再咬爹一口?”

薛绥替他擦擦嘴角,眼底满是笑意。

“你就惯着吧,迟早被你惯得无法无天。”

李肇也笑了,轻轻拉开儿子的手,就着那帕子,用力擦他嘴角的口水。

“无妨,初吻给了父皇,将来定是个重情重义的小子,不会去祸害小姑娘……”

“……没个正形。”薛绥失笑,不知想到什么,突然正色道:“身在帝王家,本就容易被声色迷眼。往后他长大了,最好寻一个品行好的姑娘成家,莫要学那流连花丛的浪荡子,招惹一堆莺莺燕燕,将后院搅得乌烟瘴气……”

“皇后放心,朕做得到,朕的儿子也可以。”李肇浑不在意,换了个姿势,将怀晏安稳地放在自己屈起的腿上,拿起一个色彩斑斓的布球,逗猫似的在他眼前晃。

怀晏的视线立刻被滚动的布球吸引,咿咿呀呀地叫着,努力伸出小手去够。

李肇便耐心地一次次将球晃到他刚好能碰到,又需要稍微努力一点才能抓住的位置,看着他笨拙却执着地尝试。

“好儿子!”

这一夸,孩子不干了。

怀晏瞥一眼父亲促狭的脸,似乎悟到了什么,毫无兴趣地扭开了头,不再和晃动的布球较劲。

李肇不甘心,又换了个拨浪鼓,“咚咚”地摇了起来。

声音突兀,怀晏小嘴一瘪,扭身抱住母亲,眼看就要哭出来。

薛绥连忙将李肇手里的拨浪鼓拿走,嗔道:“陛下这是逗他呢,还是吓他呢?”

李肇摸了摸鼻子,有些讪讪的笑:“我说这小子是故意的,没有人会信吧……他就是跟他爹争宠……”

薛绥哦一声。

李肇叹气:“罢了,谁让他是我儿子……”

阳光透过叶缝,洒下细碎的光芒。

树下,威严的帝王褪去朝堂上的冷硬,化身为温柔的父亲。

貌美沉静的皇后,目光追随一大一小,眉眼含笑。

粉雕玉琢的小太子,在父母宠溺的目光中,探索着对他而言全新而有趣的世界。

脚边,黑十八摊开四肢,睡得正酣,肚皮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油光水滑的皮毛在日光下泛着亮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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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它似乎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偶尔咂摸一下嘴。

鸟架上,灵羽神气地梳理着羽毛,黑豆似的眼睛瞥一眼地上的“狗对头”,鸣叫着挑衅。

黑十八的耳朵动了动,连眼睛都懒得睁开,一直等到灵羽放松警惕,它才突然跃起扑出,惹得灵羽惊飞。

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满是欢声笑语。

这“狗追鸟跳”的戏码,每日都要上演几回,宫人们早已见怪不怪……

闹腾片刻,黑十八摇着尾巴,趴回到薛绥的脚边,继续打盹。

灵羽则得意地落回架子,发出清脆的鸣叫。

岁月在这一刻,温柔得不可思议。

“平安。”李肇低声唤她。

“嗯?”薛绥懒懒地应着。

“就这样,一直这样,好不好?”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坚定。

“你,我,还有我们的怀晏,和这安稳的江山。”

薛绥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

“我只盼怀晏平安喜乐,无病无灾。”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李肇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不愉快的童年,以及皇室中不可避免的权谋争斗,故而渴望寻常的幸福。

“有我们看着,他会的。”李肇握住她的手,郑重承诺,“我保证,只有他一个皇子,不会有兄弟阋墙,不会有骨肉相争,更不会有派系算计,我有生之年,会为他扫清一切障碍,让他安稳承继大统。”

薛绥回握住他,眼底流光,笑而不语。

李肇唇角微微一勾,心如明镜。

她一向爱自在,不喜宫闱束缚,若不是念着那点情分,才懒得当他的皇后。

这妻子,他得哄着些。

不然以她的性子,早晚丢下他,带着儿子悄悄逍遥快活去了,只剩他孤家寡人……

李肇俯身在她额间印下一个吻,轻声问:“等怀晏再大些,咱们带他去江南走走,如何?”

薛绥心中一动,“好。”

李肇勾唇,揽住她的腰。

两人相视一笑。

江山万里,千秋功业,都比不上身边人的温暖。

? ?久等了。大家知道的,我写番外很不擅长……就,将就看一下,别骂我……(捂脸),后面也许会随机掉落几章,有状态的时候就写一写,不用期待,哈哈哈,还是等新书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