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问九卿 >  第476章 弑。血。

“平安!”李肇心头一紧,下意识想将她护在身后。

薛绥却对他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她看向静善,眼神复杂而痛楚,却毫不退缩。

“师父的养育之恩,弟子一刻不敢或忘。旧陵沼的血海深仇,弟子亦日夜铭记。但复仇的方式,不该是掀起另一场战乱,让更多无辜的人流离失所。师父,您教我习武,教我识字,教我明辨是非,不是为了让我变成只知杀戮的怪物,把刀口对准无辜的人。”

“为师没有教过你巧言令色——”

静善发出一声苍凉的低笑。

“李家没有无辜的人。他们欠下血债,为师让他们用血来偿,何错之有?”

薛绥轻轻摇头,声音沉静,“大师父,您恨的是李霍父子,是萧嵩之流。当年他们为权位坑杀将士,是造孽。今日您为复仇掀翻江山,让无数无辜人跟着丧命,与当年的他们,又有何不同?”

静善怒极,木杖重重顿地。

“你放肆!”

薛绥缓缓跪了下去,背脊挺得笔直。

“大师父,弟子并非不懂您心中的苦痛。但您恨了三十年,也该歇口气了。昭雪司开衙三日,接了五百多份诉状,陆相亲自坐镇,死的死,抓的抓,该清算的已经在清算了。但冤有头,债有主,前朝的仇,不该让李肇来背。”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沉静有力。

“这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一姓之天下,而是百姓之天下,万民之天下。储君之位,无关姓氏,在乎明德。谁能止干戈、安黎庶,护佑苍生,谁就配坐那把龙椅。这个人,在我心中,是李肇。”

她掷地有声,让人无从反驳。

殿内静得可怕。

静善握着木杖的手微微发抖,仿佛是被这番话激怒,突地冷笑一声,木杖指向一直沉默的天枢。

“你心中只有李肇,那他呢?”

殿内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天枢的身上。

气息都似凝住了。

静善道:“你的大师兄,是冤死的镇国大将军萧崇的嫡孙——萧珩——当年萧将军夫妇死在皇陵,奶娘抱着襁褓里的他,一路乞讨躲避追杀,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他忍辱负重,学医救人,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罪?他不配让李氏血债血偿吗?”

薛绥看向天枢。

他依旧沉默,握刀的手稳如磐石,只是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底深不见底。

那是一种被命运碾压过后的沉寂。

静善不等她回应,手杖又指向目瞪口呆的摇光。

“还有他!前朝哀太子留下的唯一血脉,我的亲侄孙——萧煜。若非山河破碎,国祚倾覆,他便是这天下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十三,你的摇光师兄,从出生开始,便只能隐于黑暗,东躲西藏,不敢认祖归宗,不敢拜自家祠堂,他不配拿回属于他的江山吗?”

摇光嘴唇翕动。

他看着薛绥,看看静善,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还有玉衡!”

最后,静善指向脸色惨白的玉衡,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你的师姐,是前朝御史中丞柳言的孙女,柳含章。你可知,她全家为何被灭门血洗?就因为柳言不肯在李氏的登基诏书上副署,拒绝承认篡位的李朝……”

静善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字字诛心。

“李氏欠了这么多血债,凭什么还能高坐庙堂,享受荣华??而我们要像阴沟里的老鼠,连祭拜亲人都要偷偷摸摸?”

她面向薛绥,语气森然。

“你告诉我,他们该不该死,李氏江山,该不该今日易主?”

薛绥跪在地上,膝盖已经被金砖冰得发麻,可心里更麻。她知道师父说的都是真的,知道师兄师姐们的苦,可她更知道,掀起战火、再造杀孽,只会让更多人,重复他们的悲剧。

“师父,这世道早已经变了。何必让活人为了死人的仇恨,再死一次……?”

薛绥声音哽咽,却仍坚持。

“更何况,血流成河,白骨铺路,真的能换来太平吗?”

“我看你是被小情小爱蒙了心。”静善厉声道,“只要李氏父子死了,凭着正统身份和传国玉玺,有旧部忠心,有民心所向,光复大雍,何愁天下不稳?”

李肇上前一步,挡在薛绥与静善之间。

“老人家若要报仇,冲我来便是。说到底,旧陵沼的血债,与平安无关……”

静善冷笑,“你倒是会充英雄。”

李肇神色不变:“她是我的妻,我自然要护。”

静善不再看他,木杖指向崇昭帝,

“好。只要李屺退位,诏告天下,还政萧氏。老身可以饶过李肇,给你们留几分体面。”

李肇神色凛然:“江山社稷,并非儿戏,岂能私相授受?”

静善冷声,“李屺,你怎么说?”

崇昭帝剧烈咳嗽,惨然一笑:“我……栖凰,一个将死之人,管不了朝政,也当不了这个家……”

“你既不肯,那便别怪我无情。”静善猛地提高声音,对着殿外尖啸一声。

“天枢,摇光,动手……”

殿外立刻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有无数人在靠近。

可等了片刻,却只有轻风从门缝里吹进来,连个人影都没有。

静善的脸色微微一变。

她侧耳听着,再次发出比方才更尖锐刺耳的啸声。

按原计划,哨响为号,他们控制住皇帝,埋伏在宫殿内外的人手,就会同时发难,与他们里应外合,推翻这个窃国篡位的李氏朝廷。

但哨声连响三次,殿外仍然没有动静。

他们的人没有来。

来的是一名东宫侍卫。

他疾步入内,单膝跪地。

“太子殿下,宫中端王叛军已悉数拿下,共计六百三十七人,均已缴械押赴天牢。宫城各处要道,皆已封锁,正在逐一排查,目前未见可疑之人……”

静善脸色一变。

摇光失声:“大师父,我们的人……哪去了?”

静善空洞的双眼,突然转向薛绥的方向。

“是你?”

薛绥缓缓起身,拍了拍膝盖上跪出来的皱褶,清晰地应道:“是。我撤下了大师父在宫中的所有布防,替换了你安排的伏兵,遣散了宫外待命的旧陵沼部众。”

静善身体一晃,气得嘴唇哆嗦起来。

“薛平安,你怎么敢的……”

薛绥目光沉痛,声音低沉却坚定。

“我是大师父亲自培养的诏使,在旧陵沼待了十年,掌过诏使调度,熟悉北斗七门的所有暗线与口令……”

静善胸口剧烈起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薛绥又道:“大师父,我也是为了救他们一条性命。颠沛流离多年,他们早已厌倦了打打杀杀。他们如今有子女,有家室,有想要守护的平凡日子。谋逆是灭族的大罪,一旦动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大师父,您回头吧。”

静善哑然失笑,布满皱纹的面容苍凉而绝望。

“好,好,我亲手养大的雏鹰,竟然啄瞎了我的双眼。”

她猛地举起乌木杖,猛地厉喝。

“天枢,摇光!不必再等——诛杀李氏父子,就在今日!”

天枢手腕微动,匕首锋刃压得更深。

摇光更是剑指李肇,杀气凛然。

“北斗七星阵——”

“不要!”薛绥失声惊呼,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她身形暴起,直扑静善……

谁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对恩师动手。

静善目不能视,但听觉敏锐,感应到风声,乌木杖下意识地横扫格挡。薛绥却早已料到,身形一矮,剑出无声。

她没有刺向静善的要害,而是精准地点在她腕间的穴道,击落她手上的木杖……

随即反手一扣,将静善制住。

“都住手!”薛绥厉喝。

“十三!”

“师妹……”

天枢、摇光、玉衡几人又惊又怒,齐齐看向薛绥。

“十三,你竟敢对大师父动手……”

薛绥将静善钳制在身前,面向天枢和摇光。

“冤冤相报何时了,再多的鲜血,也换不回逝者的性命。”

薛绥声音满带痛惜,“大雍都亡了三十多年了。大师父,师兄,师姐,你们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三十多年了……

大雍亡了。

静善突然浑身颤抖,恨意滔天。

“你们动手,不要管我!”

她嘶声喊道,“我今天倒要看看,这个孽徒,敢不敢弑杀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