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皇宫内,龙椅上的辽国皇帝坐立难安,他时而站起来走动两步,时而又坐下去,抚摸着案上的私印,从阮军发兵至今,他不知派出了多少探子,不知折损了多少人手!一年多的日子,他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他想派兵驰援宋国!可这做不到,辽阮交界处,阮军严阵以待,大炮就对准着他们。
日日有人巡逻防守,而这种时候,阮军不再仁慈,没有一个探子被放回来。
皇帝不知道他们是是死是活,只知道辽国的命运一如宋国,就像狂风中的火炬,下一瞬似乎就会被吹灭,他不想召见臣子,见了有什么用?这一年多来,臣子翻来覆去说的只有那么几句话!
“陛下无忧,宋国何其之大,以阮地消化一地的手腕,再想大兴战事,也得等十年之后。”
“咱们以逸待劳,大辽这几年国力强盛,蒸蒸日上!百姓安居乐业,不惧阮女!”
再也没有人称呼阮响为酒娘子了,也没有人再用阮贼蔑称。
他已经努力了,他很努力了!他提拔女官,他任用女吏,他把他的权柄向她们分享,希冀她们能回报他更多,更大的权力,不、不止是权力,他希望辽国强盛,希望国祚永存,阮女能够让利于民,他也让!阮女能够让女人们分地,他也分!
他不管她们种不种得过来——夫家的,自己的,总之,他给了她们这么多,这么多啊!
但,也仅仅如此了,贵族们的土地他不能动,他只能分给女人们一些荒地,让她们自己去开荒,去担沙土石块,让她们自己去堆肥,哪怕她们没有牲畜。
可阮女就是这样做的呀!她成功了,他也应该成功!
但他失败了,女人们大多都放弃了那些荒地,她们是农女农妇,她们吃着家里最少的粮食,日日都是稀粥,她们搬不动石块,担不走沙土,她们还有孩子——她们还需要下一季的口粮!
选吧,是和家人或丈夫一起,照顾家中的土地,伺候地里长成的粮食,还是去耗尽力气去开荒,让家中少一个劳动力?开荒出来的新地,三年内都未必有所出。
这是陛下的恩德,你来选吧!
群臣们宽慰他:“陛下,即便是阮地女子,种地也是需要耕牛的,耕牛何其昂贵?便是男子,又有几人买得起呢?”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很温和,好像在看自家不懂事的子侄。
但在圣旨还没发下去的时候,没有一个劝他收回成命。
而那些女吏,女官们,对他的忠诚没有用。
她们得到了官职,得到了俸禄,但她们仍旧无法插手朝堂上的事。
她们都是贵族家的女眷啊!
她们是为了自己的家族,为了自己的父兄,不是为了他,不是为了辽国!
其中也有忠心之人,可那又如何?她们只能睁着那双忠诚的眼睛,用眼睛问他,陛下,为何闲置我等?陛下——
她们是女子,官衙肯让她们在其间行走已是恩赐,怎么还会让她们掌握实权呢?
女吏们在街巷中行走,可她们能决定什么?只能请来长官分辩。
皇帝颓然地坐在龙椅上,他觉得处处是掣肘,他想当个明君,开疆拓土,则民自强!
阮女为何能做到呢?
哦,对,她是自己打上来了,任何一个国家,建国之初的那位皇帝,总是最强的实权皇帝,她的臣民们相信她,相信她能打赢过去的每一场战役,也能打赢将来的每一场,哪怕她的选择错了,官员百姓们也会像看待孩子一样看待她,人们会允许她犯错。
可——即便他御驾亲征,即便他身先士卒,他能获得和她一样的威望,获得和她一样的,毫无掣肘的权力吗?
皇帝无神的把玩着手中的私印,他一向看不起宋国,看不起宋国的皇帝,但此时此刻,他真想飞到那宋国皇帝面前,问一问他,当亡国之君是什么样的滋味。
文武百官们此时此刻还在矫饰太平。
打不打,怎么打,真的要和阮地决一死战吗?
他们可以赢吗?他们能承受战败的下场吗?
曾经鄙薄宋阮两地的官员们将头埋进了怀里,堵住自己的耳朵,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仍旧歌舞升平,他们喝着阮商送来的好酒,穿着阮人织出的绸缎,享受着一切他们能享受的东西,好似翌日他们就会死,要在死之前花光最后一文钱,如此才不枉此生。
宫人站在殿门外,小心翼翼低头说:“陛下,萧郎君来了。”
皇帝这才醒神,他的声音温和而有威严:“让她进来。”
萧浴是他最早提拔起来的女官,但也仅限于此了,他希望她能成为一面旌旗,能够做敲山震虎的那根棍,可他失败了,萧浴如今只是宫中普通女官中的一员,她没能完成他的期望,他自己也没完成。
门外的萧浴走了进来,她穿着官服,看上去那样的恭谨。
如今萧浴住在宫中,其实皇帝如今也不清楚她究竟管着宫中何事,但此时此刻,他却只想和她说话。
她是女子,应当比他更能理解阮女吧?
“陛下。”萧浴行礼道。
皇帝:“免礼吧,萧郎君,你可知道,宋国亡国了。”
萧浴低着头,脸上没有表情,时至今日,她终于认清了现实,当她被选为女官的时候,她是多么的欢欣雀跃——阮地女主当政,何其鼓舞人心!陛下也肯让她施为,即便不能创下不世伟绩,她也能昂首挺胸立于天地之间。
而后,她发现即便有皇上的支持,她仍旧什么都不能做,那群老臣不听她的,他们甚至连驻足听一听她的话都不肯!
没人在意她的政见,她的命令传达下去,没人实行。
她殚精竭虑,日复一日的四处奔忙,喊哑了自己的嗓子。
但没有用。
而她已经无家可归了。
“臣知道。”萧浴轻声说,“陛下安心,我大辽与宋不同,儿郎们还骑得动马,拉得开弓,陛下身体强健,英武非凡……”
“这些话不必再说了。”皇帝打断了她,“朕听腻了,这么多年,同样的话朕听了不知道多少遍,当年阮地势弱的时候,群臣如此说,阮地出征西夏的时候,群臣也如此说,同样的话说多了,或许他们自己都信了。”
萧浴仍旧低着头:“陛下雄才伟略,自然成竹在胸。”
皇帝看着她,虽然只能看到她的头顶,他问她:“你怨朕吗?朕让你做女官,让你离开家人来到宫中,却不能给你与职位等同的权力,你怨吗?”
原本萧浴是有怨气的。
凭什么!是皇帝让她当的女官,不是她自己想做的!
她在宫中受尽白眼,家人避她如蛇蝎,这是她自己想要的吗?!不是!她被皇帝操控着,她什么都决定不了!凭什么最后是她来承受结果?
可现在,萧浴的怨气在瞬间消融了。
台阶上的人,是她的陛下,是大辽的皇帝,他想改变这个国家,他想要辽国变得更好!
萧浴眼含热泪:“陛下,是庸臣误您!陛下!”
她抬起头,眼泪滑过脸颊:“您没有错!大辽的子民爱戴您!是那些心中没有家国的蠹虫拖累了您!臣……臣人微言轻,不能为陛下分忧,是臣之过,可陛下,您不能听他们的!他们心中没有辽国,只有自己的荣华富贵,您心中有大辽,只有您心中有大辽啊!”
皇帝听着她泣血一般的哀嚎,他心想,这是个忠臣。
却是个无用的忠臣。
如他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