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们要打,那是老爷们的事!与咱们何干?”干瘦的女人站在石头上,一只手还死死拽着自己的丈夫,她从人群中爬在石头上,人群便骚乱起来,不少人抬头看她。

女人高喊道:“我男人是家中独子,年年服劳役!家里的几个娃娃都不晓得爹长什么样!”

她撕扯丈夫的衣裳,丈夫不断往后躲,却还是被她一把提溜过来,撕开了单衣:“看看!看看!他有多少肉?扛得住几刀?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怎么苦日子过不完?服完了劳役还要打仗?!阮地有那什么炮,城墙都能轰烂!人挡得住?!”

管事的连忙跑过来,他们人手有限,本就管不住这么多人,只能在人群中喊道:“拽下来!把她给我拽下来!这种时候怎么能有女人跑来?!”

农户们挤在一块,虽然怕管事,却也不愿意挪开,更没有人上手拽人。

长工家仆们想挤进去,刚进去便动弹不得。

女人怒骂:“天天念叨什么恩情——我们是没种地?没给佃租?是,租子是降了,这是本该降的!七分的租!这是吃人的租!降到五分,便要咱们当牛做马,命都给他吗?!”

“放屁!”管家不断往上蹦,声嘶力竭地喊,“你们去问问!去外头问问!哪家不是七八分的租?!地是老爷家的!叫你们种,难道不收租子吗?!五分租哪里高?!哪里高了!”

农户们却面无表情地盯着管家。

他们不想打仗——他们也不是兵,只是阮军马上就要到了,县太爷让各村出人,组建乡勇,他们就茫然的被带了出来,家家户户都只能留一个男丁。

女人叉着腰,她仰着下巴接着喊:“饭都吃不饱!给他们卖哪门子的命!天底下没有这般的道理!就叫那阮军打来,阮军打来了分地!再不受着劳什子气!”

管家惊叫:“你在说甚!你们切莫听着妖妇所言!你们各家一饮一食,难道不是仰仗老爷吗?你们哪家没得过老爷的济?若有困难,老爷哪家没有帮?你们若还有良心,就不能听她的!”

农夫们呆立在原地,他们被叫出门前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服劳役,又是去哪儿服劳役,村长地主牵线,他们家人还得在村子里过活,只能拿着自家的锄头出了门。

连一把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打仗?!老爷没说是打仗啊!”

“打谁?哪儿闹匪患了?”

农夫们这才喧嚷起来:“你们没说是去打仗!打仗不该叫我们去!”

“我们是种地的,不是当兵的!”

“我们不打仗!!”

管事气道:“你们没领老爷的钱?!年年买种子的钱哪里来的!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打仗?谁说是打仗?!不过是去壮个声势!”

石头上的女人还在喊:“他放屁!阮军已经打过来了!我娘家哥哥专程过来告诉我,就是要我拦下我家的死男人!”

“前头的几个州都投了!”

农夫们乱作一团:“我不能打仗!我不会!今年的粮食还没有收!”

“回去!回家去!”

管事手里本就没多少可用的人手,鞭子——鞭子管得住这样多的人吗?!

他只能吼道:“快!拦住他们,快!”

长工家丁们连忙去阻拦,但人群就像洪流,带着他们一同流回原处去。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管事摆手踏脚,一脸狰狞,朝廷的兵不肯打,他们自己组织乡勇,这些乡勇也不肯打!等那阮军打进来,自家老爷没了命,没了地,他这个管事呢?这些年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他岂不是也要一起去死了?!

“拦住他们啊!!”管事急得要落泪。

但人潮来时垂头丧气,去时倒是气势汹汹,连管家都被冲到了后头,只能不断哀嚎怒吼。

到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能闭着嘴巴垂泪。

“没道理啊!!”管事最后跌倒在路边,一身的泥污,不断的捶打地面,“没道理……没道理啊……”

他穷困潦倒的时候,阮军不来。

他卖身为奴的时候,阮军不来。

他被主家打骂,任劳任怨如猪狗的时候阮军不来。

等他放弃了良心,做走狗,做爪牙以后,阮军来了。

怎么有这样的道理?天底下凭什么有这样的道理?!

女子揪着丈夫的耳朵,得意洋洋道:“瞧瞧,看是谁救了你,还服劳役?我呸!这么多人去服?要修个什么?给皇帝修个行宫么?!哼,我就晓得,那些黑心的肚子里全是坏水,他们叫咱们做的准没好事。”

丈夫连忙把自己的耳朵抢回来,边揉边问:“真是大舅哥说的?”

女子翻了个白眼:“不然呢?只我哥哥耳目那样通达,我嫂子家的表哥,可是在城里当衙役的,再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我跟你说,阮军有攻城的东西,轰隆隆的,打雷一般,立刻就能将城门打烂!咱们这样的人,死了白死,朝廷的抚恤都拿不着,家里还有几个娃娃,我和公婆可养不活他们,你死了我就改嫁!谁肯帮我养几个娃娃,我就嫁给谁。”

丈夫忙说:“多亏了大舅哥!我一定谢他,你也是,何必亲自来,叫村里的人来……”

女子叹了口气:“我怕等我跟他们说清了,就追不上你们了。”

“咱们回家。”女子回头看了眼路边一条狗似的管事,“谁叫咱们走,咱们都不走了,改朝换代关咱们这些种地的什么事?那城归谁都不归咱们,只要叫咱们还种地,还有口饭吃,就是城里的人都死绝了!那也与咱们不相干。”

“你说,那阮军真有那么厉害?”丈夫和女人走到小路上,“真要改朝换代啦?要换个皇帝?”

女人:“那是了,改朝换代肯定要换个皇帝。”

“我听我哥说,从来改朝换代,新皇登基,都是要施仁……那个什么政!说不准就咱们新分地,还少收税呢!咱们就趁这几年,多种点地,攒点钱,起几间屋子,等娃娃们长大了成婚,也有个住的地方。”

丈夫忙说:“还是你聪明!是,就是这个理!”

夫妻俩互相搀扶着走过泥泞小路。

他们只是普通小民,没什么功成名就的野望,只盼着安心种地,攒钱起屋。

又一座城门被轰烂了,连战连捷,赢得主将都麻了,她骑在马上,看向已成废墟的城墙,又看向做鸟兽散的宋国官兵,她捶了捶肩,冲一旁的副将说:“想逃的抓起来,反抗的杀了,跪地投降的饶他不死。”

“刚刚他们也用了炮。”副将有些担心。

主将倒是平淡:“宋国也不是没有人才,这么多年了,倘若仿不出来才是怪事,那炮也有形有声,只是没有威力,假以时日,未必不能造出一门可堪一用的小炮。”

副将:“也是,天底下聪明人何其之多,道士炼丹总有炸炉的时候,只要细心查验,想出小炮的原理去仿制,确实不算难。”

“早些将宋国打下来,咱们也能少一块心病。”主将看着士兵们冲进城内,她叹道,“若那宋庭肯投降多好,少了咱们许多麻烦。”

副将被逗笑了:“利益相关,怎么肯投?投降之后,还不是要被咱们清算?”

“不知道乔荷花那边如何了。”主将,“她一向是个急性子,这会儿应该要到郑州了吧?”

“我倒盼着她慢点,别我到的时候,她早把皇帝抓起来了。”

“走吧,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