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城内的路也多是夯实的土路,许多街道狭窄的只能容两人并肩通过,平安京有四个城门,自然而然的被分为了四个区,每一个“区”都有集市,只是大小不同,而其中北城的集市最大,原因也简单——修的晚,所以路好,人多货多的商队就只能从北门进来,就近在大集里卖货。
“这一年北城的大集扩建了两次。”伙计的汉语还有些艰涩,不过周景玉还能听得明白。
越靠近集市,周景玉所见的人就越多,背柴的推车的,还有提着包袱兜售小东西的,形形色色的人从她身边经过,这些人大多挨着篱笆,大路中间反而空空荡荡,只极偶尔才有赶着牛车经过的商人。
伙计一路上说个不停,但偏偏也说得有趣,叫人不好打断他。
“那边以前是坟地,后来城里的人多了,这才推平了住人,要是家里人往下挖,每家都能挖出白骨来。”
“后来还是许多人一起出钱,请了萨满来,才能安心住人。”
“听说到了深夜,这边还会有人的哭声传出来。”
静子吓了一跳,她抓住周景玉的袖子,又想听又不敢听,明明被吓得缩到了周景玉背后,却又探出半个头来看着伙计,似乎想听他继续说。
倒是周景玉说:“行了,这个就不用说了。”
伙计连忙说:“是是是,忘了大人们那边不讲这个。”
静子好奇的两边都看看,周景玉笑着跟她说:“我们不信鬼神。”
静子瞪大眼睛:“不信鬼神?!”
周景玉也不说教,只说:“鬼神看不见摸不着,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端看你自己怎么想,只是说没有,便能自己开动脑筋,去想想其中的关窍。”
“比如那点石成金,便是铜矿氧化,将它复原便金灿灿的宛如黄金,可要是再查下去,铜还是铜,它成不了金,你要是去青州读了书,便也能晓得这其中的道理。”
“只是你心中就算信鬼神,也别相信能通晓鬼神的人,倘若真有人有这样的本事,他何必来帮你?帮自己,帮自己的亲眷不好么?凡是人能得到的好处,大多可都不想除自己以外的人能得到。”
静子听得有些迷糊,伙计却立刻说:“大人是有大见识的!您说的都对!听了您的话,连我这样无知的人都明白了。”
周景玉笑着摇了摇头,抬腿朝前走去。
静子和伙计连忙跟上,伙计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一看就是读过书,有大智慧的人,您来集市是要买什么货?您要是信得过我,我先去打听了,您在干净的地方等我回来,集市里头又脏又乱,没有下脚的地方。”
“不用,我得进去逛逛。”周景玉,“说不定能遇到熟人呢?”
倭国有银矿这件事在阮地已经传遍了,但凡做生意,或想做的生意都想来挣这笔钱,源源不断的货从阮地运过来,周景玉听说现在阮地连卖给辽国的酒都挪到倭国了,辽国的贵族闹得厉害,还是阮姐开口,民间的作坊不管,官营的厂子必须留三分之一的货卖去辽国。
至于宋地,宋地文人不爱喝阮地的酒,认为阮地的酒太烈,不大顺口。
不过宋地如今很爱阮地的差纸,但这笔钱显然是挣不长久的,宋地也有能工巧匠,多试一段时间,造出质量更好的差纸供达官贵人们享受也不难。
大集没有门,是一个开阔又脏乱的大场地,里面人和车都来往不绝,地上泥泞不堪,这时倭人的高底木屐就有了优势,虽说看起来像是脚下踩着两块板砖。
静子看着自己脚下的布鞋,这是她一直舍不得穿的好鞋子,底子是千层底,纳的极厚,鞋面又很透气,即便是天热时穿也不闷脚,她在跟随周景玉进去和保护自己的新鞋之间左右摇摆,最后一咬牙:“景玉大人,我跟你进去。”
周景玉先一步进了大集。
集市也有买蔬果的,不过役人们只收钱,并不打理这里,满地都是污水,买蔬果的就直接把篮子放在地上等人挑选,飞虫围绕着他们。
往里面走点,就有卖牲畜的,这些牲畜可不能用来吃,都是脚力。
再往里走,里面卖的才是好东西。
果然,周景玉刚走进去,就看到了阮地的货,阮地来的商人显然看不惯这格外随意脏乱的集市,哪怕他们不是在此修建铺子,也就先将周围的地清理了,又叫人送来石板,几张石板垒在一块,再把自己的货放上去。
能在集市卖的货也都不是什么奢侈品,至少宝石一类的东西不会出现,商人们会放在这儿卖的,都是量大却不贵的货,比如玻璃制作的饰品,又或是加工后的皮革和布料,这些布料自然也不是什么好布,说是棉麻混纺,其中大半都是麻。
但生意却一点不差,本地的商贩们都在这里挑选,货一箱箱的搬进来,又由本地商人一箱箱的搬走。
周景玉转了几圈,虽然没看见熟人,但也对汉商们每日的收入有了个大概的印象。
这些汉商也不是什么豪商,倘若是阮地有名有姓的商户,运几趟丝绸和茶叶过来,就能挣得盆满钵满。
汉商们能出海做生意,自然个个都是人精,看周景玉走了几趟却不来问货,且一看就是汉人,如今在倭国出现的汉女,要么是译语人,要么也是商人,最后自然就是女吏了。
哪怕汉商们不知道上面的意思,但也很明白女吏们一旦出现在一地,那么这个地方很快就会在阮地的掌控之中——他们比普通百姓更清楚女吏们的本事和力量,这群人就像是阮姐的狂热信徒,如果没有阮姐管束,她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简直把书里说的人的主观能动性发挥到了极致。
立刻就有商人带着伙计过来试探,在周景玉又转过一圈的时候将人拦下。
商人乐呵呵的拱手:“这位姑娘凤姿龙章,一看就非常人,不知是哪里人?”
周景玉倒也客气:“我是太原人,阁下贵姓?”
商人立刻说:“免贵、免贵、免贵姓程,程梦归,不知姑娘……”
周景玉:“我叫周景玉,程老爷且去忙吧,我逛逛便走了。”
程梦归忙说:“周姑娘且慢,一看您就非寻常人,我虽然是做小本买卖,但也是仰仗阮姐的威严,在异国他乡才能安稳挣个辛苦钱。”
“程老爷有什么想问的,问就是了,我能答的,自然作答。”周景玉一脸欣赏——出来做生意的商人,聪明自然最好,蠢人就不是做生意,是为倭人做嫁衣了。
程梦归:“周大人,借一步说话。”
周景玉对静子说:“你且等一等。”
静子点头之后,周景玉才和程梦归走到人少的地方。
“周大人,我观您的气度就不是普通女吏。”程梦归,“这些日子我们来做买卖,收的白银都不足两,这倒也罢了,盈亏自负,不过倭人并非都是实心眼,就怕这些不足两的白银并非他们自己提炼失误,而是有意掺了东西。”
“且役人要的贿赂更多了。”程梦归小声说,“这些贿赂原是小事,但……倘若他们要提税,咱们又卖了铁器工具过来,到时候是掏了咱们的腰包,肥了他们的肚子。”
周景玉沉思了一会儿:“我会托人将这个消息带回青州。”
程梦归松了口气:“我们这些做生意的,都盼着这生意能长久做下去。”
周景玉笑道:“自然,你们的心思我都明白,只要不撬阮姐的墙角,那无论什么事,咱们都能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