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五,水西宣慰司。
自西南土司叛军跪地乞降,云南全境转危为安的消息传回贵州之后,曾在水西地界上随处可见的"安氏"大旗便一夜消失,在寨子中摩拳擦掌多时的水西狼兵们也是"死走逃亡",不见了踪影。
不仅如此,水西老寨的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许久未曾消散的血腥味,宽敞平坦的街道上还留有点点血迹,再加上远处民居中偶尔响起的惨叫声以挣扎声,往日秩序森然的水西老寨已是彻底乱作一团。
将目光放至老寨深处,身着甲胄的精锐兵丁们正在眼神凶狠的来回梭巡,但凡有人试图靠近,便会受到这些狼兵的驱赶,以防这些人胡乱冲撞了正在官厅中议事的大长老安邦彦。
许是受这西南局势变幻的影响,自家大长老也变得有些喜怒无常,他们实在不敢随意触其霉头。
老寨深处的官厅中,与诸多狼兵想象中的"人声鼎沸"所不同,偌大的厅堂中仅有安邦彦,安武功这对父子,由南直隶采购而来的丝绒地摊上散落着茶盏及舆图的碎片。
"阿爹,"面面相觑半晌,心中惊疑不定的安武功率先打破了沉默:"咱们这一次故技重施,官府那边还能相信咱们吗?"言罢,安武功便不由自主的将目光投向贵阳城所在的方向,眉眼中充斥着掩饰不住的惊惶之色。
三年前,永宁宣抚使奢崇明败亡之后,他们父子为了平息官府的怒火,果断"大义灭亲",将上任宣慰使的妻子,奢崇明的胞妹奢杜辉灭口,将一切责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前些时日,当西南土司叛军覆灭的消息传回贵州之后,他们父子又在平息了一场"内讧"后,将眼下年仅十余岁,有名无实的"水西宣慰使"安位毒杀,并控制了乌撒府土官安铨的家眷。
但这些"自欺欺人"的手段真的能够瞒过官府和紫禁城中的小皇帝,让他们当做无事发生吗?
"哼,"回想起近些时日的遭遇,安邦彦本就阴沉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答非所问的回应道:"水东宋氏那边怎么说?"
朝廷那边已经发话了,要对川南乌撒府、东川府以及滇东的阿迷州和王弄山长官司改土归流,并在这些地界设立"兵备道",增强朝廷的掌控力。
这一系列的手段下来,他们贵州的土司倒是成为了"瓮中之鳖",只能彼此放弃过往的成见,团结一致。
"水东宋氏自然是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愿意与阿爸共抗官府。"提起水东宋氏的态度,安武功那紧绷的心弦终于缓和了许多,连带着官厅中冰冷的温度也随之上升了许多。
水东宋氏的"底蕴"虽然不如他们水西安氏,但也是这贵州地界上仅次于自家的大土司,他们两家联合起来,虽无法像之前那般视官府如无物,但"自保"确实绰绰有余。
"如此甚好。"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安邦彦便将目光投向川南,脸上露出了一抹狠辣之色:"告诉儿郎们,乌撒府和东川府遍地是黄金,想要多少就得看自己的本事了。"
朝廷竟然想不自量力的对乌撒府和东川府改土归流?!
笑话,这片土地自古以来便是他们夷人的天下,既然朝廷想要将其彻底纳入版图,那日后便少不了对其输送物资补给,以恢复元气。
这可是一笔天文数字呐。
"阿爹放心,儿郎们早就在路上了。"阴冷的点了点头后,安邦彦的脸上也是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狞笑。
他们水西安氏暗中筹措数月之久,总不能半点好处都捞不到吧!
...
...
同一日,昆明府城。
得益于朝廷迅速平定了这场浩浩荡荡的叛乱,昆明的城墙虽然依旧坑坑洼洼,但城中却早已恢复了往日的祥和富庶,甚至比以往还要热闹几分。
毕竟早在战事开始之初,便有那来自于澄江府,寻甸府等地的富绅们前来省城避难,使得昆明府的街道上比往年还要拥挤几分。
但不同于街道上呼朋唤友,嘴角含笑的市井百姓,今日特意在"楚楼"设下宴席,准备款待城中富绅的"黔国公世子"沐启元此刻却是脸色铁青,口不择言的朝着紫禁城所在的方向怒骂着。
"公子慎言,当心隔墙有耳呐。"
尽管知晓众人脚下的"楚楼"正是自家的产业,周围的房间又早被"清场",但伺候沐启元多年的心腹随从仍是满脸苦涩的小声劝谏着。
自家公子的那些言论若是有半点风声走漏,都是一个杀头的罪名!
"小皇帝刻薄寡恩!"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沐启元的双眼血红,胸口不断起伏着:"我沐家世镇云南,黔国公爵位世袭罔替,从未有过半点拖延!"
"但那小皇帝竟敢否了本公子的袭爵奏本,并让天波监理府事?"
"怎么,小皇帝是想让本公子这个当爹的,向儿子行礼?!"沐启元的情绪愈发激动,一桩近些时日只在昆明府上层流传的"秘辛"也被其宣之于口。
他本以为,自己作为万历皇帝亲自册封的"继承人",在祖父沐昌祚病故之后,承袭黔国公爵位乃是顺理成章之事,哪曾想小皇帝竟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以云南局势变换动荡为由,令自己暂缓袭爵。
不仅如此,小皇帝还让自己年仅五岁的长子沐天波"监管府事",成为黔国公府名义上的"话事人",小皇帝此举无疑是将不信任他沐启元,**裸的摆在了明面上。
"公子言重了。"
"陛下远在数千里之外,您又是小公子的父亲,这黔国公府说白了,不还是您说的算吗?"
面对着已经有些癫狂的沐启元,熟知其脾气秉性的随从尽量摘些好听的言语哄着他,但眼眸深处却也涌动着不加掩饰的惊惶。
紫禁城中的天子居然真的打破惯例,让传承了两百余年的黔国公爵位出现了"真空"状态,而满朝文武又纷纷对此保持默认,无一人提出异议。
长此以往,这昆明还能是他们黔国公府说了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