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行愣住,脑海中闪过陈尘曾说过的话:真龙秘境里的人,大多是真龙血与屠龙战中战死者的血肉魂魄凝聚的泥人。
独孤行沉默片刻,低声道:“他们也活得像人,有喜怒哀乐、有血有肉。难道就区区因为是泥身塑形的,就认为他们不配算一个完整的人了?”
崔道生讥笑道,“有血有肉的多了去了,按你这么说,那些古树吸取了人的精血后,凝聚出来的木人,也算作人了?”
独孤行皱眉。他还是头一回听说木人的说法,愣了片刻,还是开口:“所以,你觉得你们道家是对的?
崔道生摇摇头,“杀你,只是道德生的意愿,非道家本意。只是他身为圣人,统领道家是他的职责。”
独孤行盯着水面,也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能问道:“那你认同他的做法?”
崔道生顿了顿,撑篙的动作慢下来:“不太认同。他要是耐住性子,等成了真龙秘境的道主,再抓你也不迟,没必要用这种手段。不过,烂泥镇的事,阴阳家也插了一手,而大隋坐视不管也是有原因的。”
独孤行并未说话。
崔道生瞥了他一眼:“郑大风原本分发的道珠,被人偷换了,里面藏了瘴气珠。本来那串道珠只会对有龙血的你生效,但藏了瘴气珠后,害了不少无辜的人。至于大隋为何不出手,一是死去的泥人身上会释出龙气,大隋有祭龙台,可以收集那些龙气册封山河正神,巩固国运。”
独孤行冷笑:“这么说来,其实你们道家人才是被陷害的,你觉得我会信?”
崔道生冷笑:“信不信由你。”
对此,独孤行只是问道,“所以,你们谁也不想对此事负责?”
崔道生没吭声。
独孤行叹了口气,靠在船舷上,盯着江面:“你们怎么就能这么心安理得?”
崔道生只是回道:“没有错,谈何心安理得?”
独孤行忽地想起一句老话:道理心中记,万事不如意。道理是那个道理,可事往往不是那么回事。烂泥镇的破事,现在都没人肯承认了。道家推脱,阴阳家肯定也不会让。
少年不解,为何这种荒唐的事实,会发生在自己身边。
崔道生将酒壶抛还给独孤行,壶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少年手中。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独孤行接住酒壶,躺倒在船板上,双手枕在脑后,望着雾蒙蒙的天,“没有了。”随后,他苦笑道,“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没那件事,我估计还在烂泥镇种茶花,日子平平淡淡,也没什么不好。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会是今天的样子?”
崔道生听了这话,觉得有些好笑,“年纪轻轻,还惆怅上了?你都没吃什么苦?说什么世事难料。”
独孤行侧头看向他,反问道:“那你又吃了什么苦?”
崔道生愣住,撑篙的手停在半空,江水拍舷的声音清晰可闻。他没答,脸上笑意逐渐淡去。他叩心自问,这世上,真有人活明白了吗?
独孤行没理他,坐起身,突然问道:“要不要进我的玉簪里坐坐?”
崔道生闻言,假笑一声,“不就一咫尺物?一个小天地,有什么好看的?”
独孤行却摇摇头,认真道:“那里很大,大得连我自己都没探完。”
崔道生呵呵一笑,明显不信:“再大,能大到哪儿去?”
独孤行回道:“你进来就知道了。”话音刚落,他化作一团光点,钻进了玉簪。
崔道生冷笑:“那老夫倒要看看,你这大,到底有多大!”他放下长篙,身形一闪,也跟着进了玉簪。
......
刚进玉簪里,崔道生便觉身体一轻,脚下云雾翻涌,整个人已立于万里高空,云顶之上。他低头俯瞰,下方大地浩瀚无垠,山脉如龙脊连绵,江河蜿蜒曲折。平原广袤,湖泊星罗棋布,远处的地平线隐在云雾之中,仿佛连天接地。
崔道生愣住了,这咫尺物内,竟藏有如此广袤天地,堪比一州之地,福地气象毫不逊色。
远处,一座孤峰刺破云层,峰顶站着一个身影,正朝他挥手。崔道生定了定神,踏空而下,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稳稳落在峰顶的天湖旁,湖水清澈如镜,倒映着天光。
湖边白石桌旁不远处,独孤行已经等在那里。
崔道生环顾四周,忍不住赞道:“你这咫尺物里的天地也太大了,山河壮阔,都能顶上一座福地了。”
独孤行对此习以为常,脸上并无什么表情,只淡淡道:“是吗?”他转身引路,带崔道生至一白石桌前,桌上摆着茶具,壶中热水已沸,隐有咕噜咕噜的声音溢出。
独孤行坐下,开始慢条斯理地沏茶,手法十分娴熟,似已做过千百回。
崔道生落座,目光却被不远处一块墓碑吸引,碑前几炷香尚未燃尽,青烟袅袅。他好奇问道:“这是谁?”
独孤行手顿了顿,低声道:“独书,我的徒弟。”
崔道生有些意外,“你还有徒弟?”
独孤行将茶盏推至崔道生面前,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哀乐,“前不久收的。”
崔道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忽似想到什么,问道:“之前你是不是去过剑敦山?”
独孤行抬头看了他一眼,简短道:“是。”
崔道生皱眉,“那剑敦山那一剑,是你师父斩的,还是你斩的?”
“我。”独孤行答得不假思索。
崔道生脸色一沉,“你怎么做到的?那妖人给你的剑气?”
独孤行并未回答。
“你知不知道你那一剑,差点把剑敦山毁了?多少无辜人被牵连,你想过没有?”
独孤行闻言,放下茶盏,眼神骤冷,“他们杀了我徒弟,我还不能报仇了?”
崔道生感受到少年身上那股压抑的怒气,“果然是陈妖人的徒弟,行事如此放纵。”
独孤行却不以为然,“这里又不是道家的地盘,肆意些又如何?”他顿了顿,抬头看向崔道生,话锋一转:“崔道生,咱们下一盘棋,打个赌如何?赌注便是这玉簪。”
崔道生闻言,哈哈一笑:“你这是想赌你的命?让我放你走?那大可不必,我杀了你,这宝物照样是我的。”
独孤行却摇摇头,“我赌的不是我的命,是别人的命。”
“别人的命?”崔道生不解。
独孤行直视他,缓缓道:“你们圣人不曾说过,私自包庇孽种,视为同罪?我若死了,希望你们别牵连我身边的人。他们已经为我付出太多,我不想再欠他们了。”
崔道生愣住了,少年眼中的平静让他有些意外。片刻后,他点了点头:“可以。”
白石桌上,棋盘铺开,黑白两罐分列两侧。
独孤行执黑先行,拈子落盘,啪的一声轻响,棋局就此展开。崔道生执白,落子从容,果然不愧是道德生之下的二号人物,每一步皆稳如山岳,隐有大道气象。
未至中盘,崔道生已布下数条大龙,纵横交错,将独孤行的黑子压得喘不过气。
崔道生捻子轻笑:“小子,你这棋艺,差了些火候。”
独孤行却不慌,抬头看向一旁观棋的陈十三,嘴角微微上扬。
陈十三斜靠在湖边的石头上,抱着手臂,会意笑道:“想让我帮你?”
独孤行心念一动,传音道:“我们不是荣辱共存?我输棋,不就是你输棋?”
陈十三捧腹大笑:“说得是这个理。不过你努努力应该能赢得了他。”
独孤行回道:“我想万无一失。”
陈十三会心一笑:“罢了,谁叫你与我合道了。”他不再闲坐,走到少年身后,指点棋艺。
“左上角,断他一子,引他入局。”
独孤行依言落子,啪,黑子斜切,断开白子一脉。
崔道生微怔,随即补子应对,稳住大龙。
陈十三又道:“右下,补一手,再攻中路。”独孤行落子如飞,他先在左下角弃子引诱,趁崔道生收网时,悄然在中腹布下一子,暗藏杀机。
“嗯?这几手。”崔道生立马感到压力,开始思索起来。片刻后,他再下一子。
陈十三得意一笑:“他上钩了!”
独孤行会意,与崔道生连下几手后,他突然在右上角强行切断白子大龙,棋盘局势瞬间逆转,崔道生的白军被截成两段,首尾难顾,气势不再。
崔道生吃惊,抬头看向独孤行:“你这小子,棋力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厉害?”
独孤行心中窃笑,只道:“我每晚都会自己下棋,每次下完都会复盘。天天下,久而久之,就如此了。”
崔道生皱眉:“天天下也不该这么强,你才多大,这棋力都快赶上玉门关那老头了。”
陈十三在一旁嗤笑:“玉门关那老头,不值一提!真正下棋厉害的,根本不在这座天下。”
独孤行心头微动,暗叹:还有高手?陈十三居然不自认第一。
陈十三嗤笑,“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棋局继续,独孤行在陈十三指点下,步步紧逼,黑子如潮水蔓延,渐成合围之势。
崔道生虽棋艺高超,却也渐感吃力,大龙被困,外围又连连失地。他本以为这少年不过五境,棋力平平,谁料有陈十三相助,竟能翻盘至此。他心下暗叹,那妖人的徒弟,果然不简单。
独孤行落子愈发从容,棋盘上黑子很快就连绵成片,似江河奔流,势不可挡。
终局时,黑子围杀白龙,胜负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