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银一进那间临时关押丫鬟的厢房,浓烈的甜腻香气尚未完全散去,方银的脸色更加难看。
方南枝立刻迎上来,言简意赅地低声汇报:“二伯,查清楚了,她身上熏的是‘蝶恋花’,此香单独闻之,只是气味甜腻些,并无大碍。”
“但若与新房内,您大婚前按照习俗点燃的、寓意多子多福的‘麒麟送子’混合……两者相遇,便会生成一种能令人四肢无力、意识昏沉的迷药,药性虽不猛烈,但足以让人任人摆布,甚至事后难以察觉异样。”
方银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额角青筋暴起。
竟然有人在他大婚之日,用如此阴毒龌龊的手段,算计到他的新娘子头上,这简直是在他心口捅刀!
“人呢?问出什么了?”方铜皱眉。
“嘴很硬,只说是受人指使,但死活不肯吐露幕后之人,只求一死。”
方南枝眉头紧蹙,“看来是死士之流,或者家人被挟持了。”
方银眼神冰冷地扫过那个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丫鬟,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虽仍有怒意,却多了几分强行拉回的理智。
“枝枝,”方铜拍了拍二哥肩膀,看向女儿,“今日是大喜之日,前头,太子在座,满堂宾客,不能乱,更不能让你二伯母知道,平白受惊,坏了心情。”
方南枝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女儿知道,已经让护卫不要外扬了。”
“把这个贱婢秘密关押,严加看管,别让她死了,也别走漏半点风声,等今日礼成,宾客散去,再慢慢清算。”一旁的方银开口。
他不能让自己的婚礼被这等腌臜事玷污,不能让蒙岚在浑然不觉中受到惊吓,更不能在太子和满朝文武面前,让方家露出任何内部不稳的迹象。
方南枝郑重点头:“二伯放心,此事我会处理干净,绝不影响前院和二伯母。”
心怀不轨的丫鬟被悄无声息地拖走,关进了方府更隐秘的地方,由方银最信得过的两名亲兵严密看守,确保万无一失。
方银又特意折回新房一趟,隔着门温声对蒙岚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只说前头客人多,他还要应酬一阵,让她安心歇着,语气听不出半分异样。
蒙岚刚刚就听见外边隐约有动静,但没有轻易出门,她相信就算有什么事,方银也能解决,这会儿听到他的声音,更是放心,在盖头下应了。
处理完这一切,三人才重新回到前院的宴席中。
方银继续与宾客们周旋,方南枝径直走向女眷区域,准备寻个位置用些饭菜。
然而,她刚走近,太子清衍便抬眼看到了她,含笑朝她招了招手:“忙完了?过来这边坐。”
太子所在的那一桌,坐着周老神医和她的两位先生,方南枝见召唤,便也落落大方地走了过去,在太子身侧空出的一个位置坐下——这本是方铜的位置,他正忙着代为招待其他宾客。
“殿下。”方南枝微微颔首行礼。
今日她守规矩多了。
太子点点头,目光温和,恰逢此时,一道新上的清蒸鱼转到了面前。
太子极其自然地拿起公筷,细心地将最肥美、刺最少的一块鱼腹肉夹起,稳稳地放到了方南枝面前的碟子里,语气熟稔:“刚刚来时就没看到你,忙活半天,定是饿了,这鲥鱼鲜美,多用些。”
他这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没有一丝一毫的刻意或犹豫。
方南枝也习以为常地道了声谢:“谢殿下。”
便拿起自己的筷子,安然享用起来,在她看来,以前她手里有个饼子,掰一半都能塞给清衍,夹个菜实在不算什么。
可是,这一幕落在旁边几桌一直暗暗关注着太子动向的官员及其家眷眼中,一下子像是掐住了他们的喉咙。
那些官员们,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虽然面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这于礼不合吧?
太子殿下何等尊贵,竟亲自给一个臣子之女夹菜?即便方家圣眷正浓,这也太过逾矩了!
方家小姐虽年纪尚小,但终究是男女有别啊……太子殿下此举,是何深意?
尤其是几位家里有待嫁千金、心中存着些攀龙附凤念头的大人,更是心中酸涩难言,看向方南枝的目光复杂无比。
这方家……难道如今的恩宠还不够?
再过一会儿,又听见太子和她小声聊天,一旁的两位大家看着二人时不时点头。
听太子殿下那语气,与方家小姐谈论的竟是策论?这哪里是对待寻常闺阁女子的态度!
一种微妙而复杂的情绪在暗中蔓延。
先前太子亲临、厚礼相赠,已让人惊叹方家简在帝心,此刻这看似不经意,实则亲密自然的举动,更让这些浸淫官场多年的人精们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莫非……方家的富贵,还在后头?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挥之不去。众人再看向与太子同桌、神情自若地用着饭菜的方南枝,以及不远处正与武将们谈笑风生的方银、周旋于文官之间的方铜时,目光中不禁又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审视与深深的忌惮。
方南枝浑然不觉自己已成为众人心中揣测的焦点,她确实饿了,太子夹的鱼也确实鲜嫩。
她安静地吃着,偶尔回应一下太子或先生们的问话,心思却还分了一缕在那被关押的丫鬟和其背后的阴谋上。
到底是什么人在作怪?
前院的酒宴气氛依旧热烈,但方银心里惦记着后院的新娘。
他觑了个空子,脸上堆起更浓的“醉意”,脚步虚浮,身子晃了晃,一把扶住方铜的肩膀,舌头打结:“三、三弟……不行了……顶不住了……得、得回去歇会儿……”
方铜何等精明,立刻配合地扶住他,对着周围宾客无奈笑道:“诸位海涵,我家二哥实在是不胜酒力,我先扶他下去醒醒酒。”
安小将军那帮人哪里肯依?一见方银要“逃”,立刻呼啦啦围了上来。
“哎!新郎官别跑啊!”
“这才哪儿到哪儿?正戏还没开始呢!”
“走走走,咱们送方二哥回房,顺便闹洞房去!”
一群人哄笑着,根本不给方银拒绝的机会,簇拥着、半推半搡地就把他往后院架去。
方银心里骂娘,面上却只能继续装出醉眼朦胧、身不由己的模样。
洞房内,红烛高烧,蒙岚依旧端庄地坐在床沿,听到外面传来的喧闹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握紧。
“砰”的一声,房门被推开,方银被众人推了进来,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军中汉子,个个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
“新娘子!新郎官来接你啦!”
“快!掀盖头!让兄弟们瞧瞧新嫂子有多俊!”
方银站在蒙岚面前,看着那方红艳艳的盖头,心跳骤然加速,之前的装醉此刻倒有几分成了真——是紧张和期待催的。
他深吸一口气,在众人的起哄声中,拿起一旁托盘上的喜秤,轻轻捏住了盖头两角。
他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揭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盖头缓缓向上掀起,先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接着是抿着的、涂着口脂的唇,挺翘的鼻梁,最后,是一双清澈明亮、带着些许羞涩,却又难掩英气的眼眸。
烛光下,蒙岚凤冠霞帔,明艳不可方物。
她平日里的飒爽被这身嫁衣柔化,又因新娘的羞怯增添了几分动人的妩媚。
方银看得呆住了,一时间竟忘了周遭的一切。
“哇——!”
“新娘子真标致!”
“方二哥好福气啊!”
众人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和调侃,将方银从失神中惊醒,他脸庞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
“光看着可不行!”有人坏笑着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道具——一根用红线吊着的红枣,“来,同心同意,早生贵子!”
两人被众人推搡着靠近,那红枣在空中晃晃悠悠。方银和蒙岚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好笑。
在众人的倒数声中,两人同时探头去咬,方银故意偏了偏,让蒙岚轻松咬到了红枣,他自己则只蹭到一点边儿,又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说他“怕媳妇”。
闹洞房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众人变着法子打趣新人,方银既要应付,又要护着蒙岚不被太过火的玩笑惊扰,颇有些疲于应付。
就在这时,方南枝和秦彦及时出现了。
“安叔叔,各位叔伯,前头酒席还没散呢,我再去后厨给各位寻摸寻摸烧鸡,这洞房也闹了,新娘子也瞧了,总得让我二伯、二伯母歇歇,说会儿体己话吧?”
秦彦也在一旁帮腔:“是啊,诸位叔伯,前头刚开了一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去晚了可就没了。”
大家见好就收,毕竟也不能真耽误了兄弟的**,于是嘻嘻哈哈地拍了拍方银的肩膀。
“行,看在侄女侄儿的份上,今天就饶了你!”
“**一刻值千金,兄弟们就不打扰了!”
“走走走,前头喝酒去!”
一群人这才呼啦啦地退了出去,喧闹声渐渐远去。
新房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燃烧的烛火和一对刚刚经历完“磨难”的新人。
方银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比打了一场硬仗还累。
他看向蒙岚,两人目光相接,想到刚才的窘迫和趣事,都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
前院宾客们尽兴而归,仆役们开始手脚麻利地收拾残局,灯火通明的方府逐渐安静下来。
清衍非但没走,反而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颇为自在地坐在那里,手里还把玩着一个空茶杯。
下人奉茶过来,随手接过,又很自然地将桌上那碟没怎么动过的精致点心往刚走进来的方南枝面前推了推,语气熟稔:“忙活一天,光顾着应酬了吧?快垫垫,瞧你脸色,都快比我这身袍子白了。”
方南枝也不客气,拈了块杏仁酥咬了一口,含糊道:“还好,就是腿站得有点酸。”
她接过递来的茶,喝了一大口,这才舒了口气。
方银也换了身常服坐下,脸上的酒意早已散去,眉宇间却锁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清衍目光在方家几人脸上一扫,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纯粹的关切:“说吧,就看你心神不宁的,出什么事了?跟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方南枝鼻子一皱,将后院发现丫鬟意图不轨、以及两种香料混合成迷药的事情简要说了一遍。
清衍听完,俊朗的眉头立刻拧紧了,脸上那点闲适消失无踪:“人呢?问出什么眉目没有?”
方银脸色阴沉:“正要审,殿下……”
清衍打断他,“走,一起去看看,我倒要瞧瞧,是什么牛鬼蛇神。”
阴暗的地下室。
那丫鬟被绑在柱子上,头发散乱,嘴唇干裂,眼神死寂。
“说,谁派你来的?”
丫鬟闭口不答。
“你是怎么混进来的?内应是谁?”
丫鬟身体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依旧沉默。
清衍站在门口阴影处,双手抱臂,冷冷地看着,并未出声。
“你的目标是我夫人?你想做什么?!”方银走进去,猛地一拍旁边桌子。
丫鬟被吓得一抖,嘶哑道:“杀了我吧……”
方银眼神一厉,对亲兵颔首,亲兵上前,那丫鬟顿时疼得浑身痉挛,冷汗涔涔,却死死咬住嘴唇,硬是一声不吭,更别提招供。
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月亮已升得老高,那丫鬟几度昏厥,眼神涣散,却依旧只有“不知道”。
方银挥手让亲兵停下,他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
“看好她,别让她死了。”
几人走出柴房,清衍语气沉稳:“对方有备而来,问不出是常态,不必灰心,人在我们手里,就是线索,我会让我的人也留意京中动向。”
他顿了顿,看向方南枝,“枝枝,你也别太耗神,今日你也累坏了。”
又对方铜道:“府里加强戒备,明日我再派几个得力的人过来,对外就说是东宫给的贺仪。”
方铜感激地拱手道谢。
清衍笑了笑:“自家人,不说这些,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宫了,你们也早点歇着,今天是好日子,别让这些腌臜事彻底搅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