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冬阳初升,带着几分清冽的暖意。郑娟开车,带着夏禹和顾雪驶向大院。
郑娟走在前面,顾雪和夏禹并肩走在后面。未进院门,藤萝架下的热闹声浪便隐约传来,夹杂着孩童清脆的嬉笑,比往日更添了几分过年的喜庆。
三人刚跨进院门,就被眼尖的郑伟一眼捕捉到。
“嘿!来啦!快进来快进来”!老爷子今天穿了件簇新的枣红色唐装,精神矍铄,声音洪亮,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目标明确地先拍了拍夏禹的肩膀,眼神里带着一种“我懂你”的得意劲儿,“臭小子,我就知道你今天准来”!
他的目光扫过顾雪,立刻笑开了花:“哎哟,我的大宝贝孙女也回来啦!让姥爷好好看看!嗯,气色不错”!
说着又看向郑娟,“娟子也来啦?正好,李成一家子刚到!院子里热闹”!
顺着郑伟的指引,夏禹的目光投向了藤萝架下。果然,除了熟悉的李云、秀青、韩月梅、王主任,还多了两张相对年轻的面孔——一个气质沉稳、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他身旁坐着一位气质温婉、笑容和煦的女士,显然是李成的妻子。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围着石桌追逐另一个稍大点的孩子,清脆的笑声正是由此而来。
自己运气不错,李成竟然真的提前回来了。
“李爷爷,秀奶奶,韩奶奶,王爷爷,李叔,阿姨,新年好”。夏禹声音清朗地挨个问候。
“新年好”,顾雪也紧随其后。
“哎哟,小夏,小雪!可算来啦”!秀青和韩月梅立刻起身,热情地招呼。李云也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脸上露出笑意,对着儿子介绍道:“李成,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夏禹,还有顾雪,娟子的闺女”。
“夏禹,顾雪,新年好”。李成站起身,目光在夏禹身上停留片刻,带着职业习惯的审视,但很快被温和的笑意取代,“常听我爸提起你,说你是年轻一辈里难得的稳重有担当。这是你阿姨,姓周”。
他身旁的周女士也笑着点头致意。
“李叔过奖了”。夏禹谦逊地回应。
寒暄落座,气氛热络。夏禹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如同最寻常的晚辈拜年,陪着几位老人聊天。
他耐心地听着王主任兴致勃勃地讲他新设计的春节板报创意,适时地点头称赞;对秀青新培育的几盆冬日花卉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请教养护心得;当话题转到李成的孩子身上时,他也自然地与小朋友互动了几句,笑容温和,毫无架子。
顾雪则安静地坐在秀青和韩月梅身边,温婉娴静,偶尔回应长辈的问话,更多时候是带着浅浅的笑意倾听。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安抚,让整个氛围更加和谐舒适。郑娟也加入了女眷们的闲聊圈。
李成坐在父亲李云身边,一边和父亲低声说着话,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夏禹。这个年轻人给他的第一印象极佳:沉稳、谦和、懂礼数,眼神清亮坦荡。让李成颇有好感。他想起父亲电话里对这个年轻人不吝溢美之词的描述,看来所言非虚。
时间在轻松的氛围中流淌。闲聊的话题繁杂,渐渐从家常转向了李成的工作。毕竟他今年难得过年回家。
“李成啊,这次能在家待几天”?王主任关切地问,自己主动帮夏禹开了口。
他清楚身旁这小子,相当沉得住气,没有合适的机会就坚决不开口,干脆自己牵着进了正题。
“初五就得回去了”,李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脸上带着无奈,“严州那边,年底年初事情多,几个案子都卡在关键节点上”。
“哟,还这么忙呢”,郑伟开口接了话,看了夏禹一眼,又飞快地转向李成,嗓门洪亮,“那边是不是挺乱的?听说什么公司都有”?
李成微微颔首,语气带着职业的审慎:“刚开始发展,经济活跃,但也鱼龙混杂。特别是建材、物流这些基础行业,盘根错节,新旧势力交织,加上地理位置特殊,管理难度确实不小。最近就在处理一个涉及多家建材公司的复杂案子,牵扯面广,调查阻力也不小”。
时机到了,李成故意开口,就在等自己说话。
夏禹心中微动。
“李叔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件事,正好跟建材行业沾点边,不知道算不算普遍现象,想跟您请教一下”。
他声音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李成的。
“哦?你说说看”?李成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表现出倾听的兴趣。李云镜片后的目光也闪了闪,端起自己的茶杯,不动声色。
夏禹组织了一下语言,用一种相对客观、甚至带着点商业探讨的口吻说道:“是这样。我朋友的母亲,姓唐,唐姨公司在江城做建材贸易,规模不小。前阵子听她提起过,说在严州拓展市场时,跟当地一家叫‘兴隆建材’的公司起了不小的摩擦”。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李成的反应。果然,听到“兴隆建材”四个字时,李成的眉头蹙了一下,眼神瞬间锐利了几分,但很快又恢复平静,示意夏禹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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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姨说,这家‘兴隆’在严州根基很深,行事风格...非常霸道”。夏禹斟酌着用词,“不仅恶意压价抢客户,还在合同上设陷阱,甚至...疑似用了一些不太合规的手段打压竞争对手,逼走了好几家外地公司。唐阿姨的公司也是费了很大周折,损失不小,才勉强在那边站稳脚跟”。
夏禹用词相当谨慎,与之前李云提及的“鱼龙混杂”联系起来。
“唐姨还提到一点,说这家公司‘很有意思’”,夏禹的声音放得更轻缓了些,像是在分享一个观察到的细节,“明明是家建材公司,核心的生产工厂规模却明显对不上它的业务体量。若是说工厂开在外地吧,可眼下它明明在严州本地大张旗鼓地拓展业务,严州本地木材资源又丰富,大费周章地把工厂设在外面,除了徒增物流和管理成本,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他抛出了第一个关键疑点——生产与经营的地理割裂。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整理思路,也让听者消化这层不合常理,随即抛出了更具冲击力的、也是他掌握的关键信息,
“更何况...他们账面上显示的员工数量,似乎也和实际观察到的情况...对不上”?
这最后的疑问句,清晰地指向了更深层的、可能涉及虚假经营或隐匿问题的核心矛盾。
这些内容更多的是夏禹结合唐清浅和谢云峰之前给自己的消息得到的内容。
李成听完,沉默了几秒,手指在石桌边缘轻轻敲击着。他没有立刻评价兴隆建材,而是问道,“对不上?怎么个对不上法”?
夏禹的目光落在石桌纹理上,在思考唐婉容给自己的消息。他顿了顿才继续开口:
“招工信息的不合理,是个显眼的信号弹。李叔说得对,建材行业人员流动大是常态。但兴隆建材的‘招’,不是补缺,更像是...无底洞”。
他抬眼看向李成,眼神沉静:“过去两年,从线上主流招聘平台到严州本地劳务市场,兴隆建材持续发布大量招工信息,岗位覆盖基层操作工到中层管理,频率之高、持续时间之长,远超正常经营所需。其公司官网及对外宣传口径中,明确标注员工规模在‘五千人’以上。这是官方口径”。
李成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然而”,夏禹话锋一转,“矛盾点在于其实际生产规模。唐姨为了拓展市场所调查的实地产能报告配合严州公开的工商信息。综合判断其位于严州郊区的核心加工厂,其设备配置、厂房面积、原材料吞吐量,满打满算,极限承载力也仅能支撑一千五百到两千名一线工人的饱和运转。这与其宣称的五千人规模,存在至少三倍的巨大缺口”。
他抛出了最核心的疑问,声音压得更低,“那么,问题来了:这多出来的三千人,在哪里?他们的工资、社保缴纳记录,是否与账面匹配?如果工厂规模不足以容纳,这些‘员工’又在为兴隆创造什么价值?或者...他们是否真实存在”?
李成的眉头彻底锁紧了。夏禹的分析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环环相扣,将公开信息、实地观察和商业逻辑推理紧密结合,指向一个令人不安的结论——这家公司的账面与实体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刻意为之的“真空地带”。这已远非管理不善可以解释。
“你怀疑...账目造假?虚增人头”?李成的语气变得严肃,不再是闲聊的随意。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夏禹暗示的关键:人员数量可能是虚假的,或者被用于非生产性目的,而后者往往隐藏着更深的罪恶。
“不止于此”,夏禹迎上李成的目光,没有丝毫闪避,继续用他那种抽丝剥茧的方式推进,“还有资金流的异常。唐阿姨在竞争过程中,曾留意到兴隆的报价低得匪夷所思,完全违背成本规律。结合其‘庞大’的员工规模和实际有限的生产能力,其主营的建材贸易利润,理论上根本无法覆盖其宣称的庞大人力成本和管理费用。除非...”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个“除非”的潜台词在空气中发酵。
“除非什么”?李成追问,身体已经完全前倾,职业的警觉性被彻底调动起来。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提供的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一份指向性极强的、基于严密逻辑推演的可疑线索报告。
夏禹冷静的开口,“除非,它庞大的‘员工’队伍,并非用于建材生产;或者,它账面上支付的‘人力成本’,流向的根本不是工人。再或者,它主营的建材贸易本身,可能只是庞大资金流的一个幌子,其利润来源另有他途——一些无法见光、却能带来暴利的‘他途’”。
夏禹没有说出“传销”、“人口贩卖”这些猜测,但每一个“除非”背后蕴含的潜台词,都指向兴隆建材那看似正常的商业外壳下的疑点。
夏禹通过公开信息和严谨推理,已然勾勒出一个“皮包公司”的轮廓——一个规模虚胖、核心生产羸弱、人员构成成谜、资金流向可疑的畸形实体。
它存在的逻辑,在阳光下根本说不通。
李成沉默良久,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在石桌上轻轻磕了磕,却没有点燃。他看向夏禹的目光,充满了审视,也带着激赏。这个年轻人的洞察力、信息整合能力和逻辑推演能力,远超他的预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