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武很清楚这年轻人是来干什么的。

作为北镇抚司都督,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知道。

赵子野。

翰林院编修,杨士奇的得意门生。

此人心中所想,无非就是杨士奇那一套,君君臣臣,尊卑有序,要时时刻刻提醒皇太孙,谁才是储君,谁只是臣子。

无非就是觉得他蓝武,一个武夫,一个国公,与皇太孙走得太近,于礼不合,于国不利。

甚至,在赵子野的心底深处,还藏着一丝杨士奇种下的,对蓝武这个权臣的深深警惕和戒备。

有点意思。

杨士奇这老狐狸,终究还是坐不住了。

自己才刚回京,还没怎么着呢,就迫不及待地在朱瞻基身边安插眼线,想要潜移默化地离间自己和瞻基的关系。

蓝武心中觉得好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他懒得去理会那个一脸刚正,却被人当枪使了还不自知的年轻文官。

想要离间他和朱瞻基?

杨士奇未免也太小看他蓝武了,也太小看他和朱瞻基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这份师徒情谊了。

“殿下如今也是执掌京城防务的大员了。”

蓝武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笑着对朱瞻基说道:“五城兵马司,可不是个轻省的差事,责任重大啊。”

一句话,便将朱瞻基的注意力,从对赵子野的不耐烦中,彻底拉了回来。

“是啊师父!”

朱瞻基的脸上又恢复了兴奋:“皇爷爷说,这差事当年您也做过,做得极好!所以才让我也来历练历练。师父,您快给我讲讲,这差事到底该从何处着手?有什么诀窍没有?”

他满脸期待地看着蓝武,像一个急于得到夸奖和指点的学生。

跟在后面的赵子野,看到这一幕,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

皇太孙对一个臣子,如此亲近依赖,甚至用上了“请教”的姿态,这在他看来,是极其不妥的。

他张了张嘴,刚想再次开口提醒。

“诀窍谈不上。”

蓝武却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开口道:“不过,殿下若是真想问我的意见,我倒是可以带殿下去一个地方瞧一瞧。”

朱瞻基的眼睛瞬间亮了。

“去哪儿瞧?”

蓝武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脸上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去京城,真正百姓居住的地方,瞧一瞧。”

这话一出,朱瞻基顿时愣住了。

“百姓居住的地方?”

他有些疑惑地挠了挠头:“师父,这京城我从小长到大,住了快二十年了,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见过的?东华门外的闹市,西四的牌楼,我熟得很啊。”

“殿下见过的,是想让殿下见到的京城。”

蓝武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而我带殿下去看的,是真正的京城。”

朱瞻基似懂非懂。

但他对蓝武,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既然师父这么说,那一定有他的道理。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他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下来。

“殿下!”赵子野终于找到了插话的机会,他快步上前,躬身行礼道:“殿下万金之躯,岂能随意在市井中走动?若有差池,微臣万死莫辞!还请殿下三思!”

朱瞻基刚想发火,蓝武却先一步开了口。

“赵大人是吧?”蓝武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你放心,有本公在,殿下不会有任何差池。”

“再者说,殿下如今执掌五城兵马司,总览京城治安防务,若连京城的角角落落都不清楚,又谈何履职?”

“难道赵大人觉得,殿下应该坐在衙门里,听着底下人的呈报,看着文书上的数字,来治理这偌大的京师吗?”

一番话,说得赵子野哑口无言,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知道蓝武说得有道理,但他更清楚自己的职责,是不能让太孙冒任何风险。

“可是……”

“没有可是。”

朱瞻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学着蓝武的口吻:“于谦于御史都没拦住我师父,就你?行了,别废话了,你要是怕,就自己回宫去,没人拦着你。”

说完,他便兴冲冲地跟着蓝武,向府外走去。

赵子野僵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最终只能咬了咬牙,满心屈辱和不安地跟了上去。

凉国公府外,没有备马,也没有仪仗。

蓝武和朱瞻基,就这么换上了一身寻常富家翁的便服,带着韩望和另外两名亲卫,汇入了京城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

赵子野也只能脱下官袍,换了身衣服,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他们没有走向繁华的主街,而是拐进了一条条寻常的巷陌。

起初,朱瞻基还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围的景象,这里的店铺,这里的行人,虽然不如东市那般华丽,却也充满了鲜活的市井气息。

但随着蓝武的脚步,他们越走越深,巷子也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暗。

宽阔的青石板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土路。

空气中那股繁华的熏香气息,渐渐被一种潮湿、酸腐,混杂着各种难以名状的味道所取代。

道路两旁,不再是整齐的青砖瓦房,而是一片片低矮、破败,用泥坯和茅草搭建起来的棚屋,密密麻麻,犬牙交错,仿佛随时都会坍塌。

朱瞻基脸上的兴奋和好奇,渐渐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错愕。

他停下了脚步。

这里……也是京城?

也是他皇爷爷治下,那个号称盛世的永乐京师?

他看到衣衫褴褛的妇人,正蹲在散发着恶臭的水沟边,清洗着发黄的野菜。

他看到几个光着屁股的孩童,在泥地里追逐打闹,浑身更是脏兮兮的。

他看到一个年迈的老者,蜷缩在墙角,双目浑浊,气若游丝,身前放着一个破碗,里面空空如也。

这一切,都让他感觉有些难以置信。

这些景象,他只在那些冰冷的奏疏上,在那些御史们粉饰过的文字里看到过。

什么“鳏寡孤独,贫病交加”,“斗米千钱,易子而食”。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文学上的夸张修辞,是为了博取朝廷关注的言辞。

直到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些文字背后,是何等触目惊心的现实。

“师父……”他的喉咙有些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