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婵自然是没有胆子直接去触碰劫火的,但燕长生既然留下了这么一个地方,又给玉鼎留了东西在这里,应该不可能是一处无解的死局,至少也是留了一点可操作的空间的。
毕竟,当年还没发迹的向东流,都能从这里将沉睡的玉鼎带走。
低头看了一眼掌心中斑驳破旧的玉鼎,其实最快的方式是问这个家伙,但这家伙睡得死沉死沉,话也不说全了,现在还得让她自己想办法。
暂时不去靠近劫火所在的位置,姜婵只能和肖潜一同在这处树心洞厅中探索,尝试寻找是否有遗留的痕迹。
这是一株不知道存在多少年的巨木,早已经死去,受过雷火,树心已经全部被烧焦,又受自然雨露风霜侵袭,成了这样一处天然的树心洞厅,这处天然洞厅应该已经存在很久了,残存的树身已经演化出一层厚厚的黑色物质层,像岩石又像金属,层层往上,又如鳞羽。
从地上的痕迹来看,这里曾经应该散落了一些东西,仓促凌乱,树壁上还有不少剑痕掌印,以及大片已经干涸渗入地面的血迹,在一处隐蔽的树干缝隙里,姜婵还发现了半具枯骨,说是半具,因为他只有藏在缝隙里的半截骸骨尚存,露在外面的另外半截突兀的消失,一点痕迹都没有。
“劫火是天道之力演化,此时看着是沉睡状态,但若附近有人渡劫,或者上前贸然触碰,就会将其激活,释放天劫之威,看来是有人曾经进入这里,觊觎石棺内的东西,触动了劫火,又全部死在这里,连尸骨都被烧融,此人的半截身体恰好被树身挡住,才勉强留下了半截尸骨。”
肖潜蹲下身,举起重剑扒拉了一下那半截尸骨,那半截白骨立即像烧过的石灰块一样,散成一地白灰,啧啧称奇:“这位燕神王确实手段不凡,可以将天劫之火拘禁封印在这里,恰好这株巨木受万万年海气与雷火反复洗炼,才能容纳这团劫火而不至于被焚毁,如此得天独厚的天时地利,加以如此通天手段,堪称一处顶级造化宝地。”
姜婵默默无言,只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从这里遗留下来的痕迹来看,这处洞府曾经来过很多人,一批又一批,穿过那道并不复杂的禁制,到达这处洞厅,拿走了散落在洞厅中的其他物件,也曾经因为争夺宝物而发生过激烈的打斗,而觊觎石棺的人,无一例外都被劫火焚成灰烬,消散无踪。
时至今日,燕长生留在这里的物件已经被瓜分殆尽,下落不明,当初向东流来此的时候,捡到了被遗漏的,卖相极差的玉鼎,自知实力不足,没有贸然触碰劫火,才能带着玉鼎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除了上空悬浮的劫火石棺,那半具已经化为齑粉的尸骨,入目所见一片空空荡荡,数千年时光飞逝,能带走的,都已经被拿得干干净净。
姜婵不免有些失望,这让她从哪里下手?
忽而余光一瞥,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姜婵心念一动,抬头将目光投向四周高高的树墙。
古木漆黑,嶙峋如羽,安静无声,仿佛她刚刚匆匆一瞥看到的那点微光只是幻觉,找寻无果,姜婵索性闭上双眼,识海内的悟道天心树微微发光,与灵神引的感知交融,如万千细密蛛丝从体内延伸,细细感应每一个角落。
良久,姜婵睁眼,瞳孔上覆盖的灰白色褪去,面露喜色:“找到了!”
语罢快步上前,走到一处较为平滑的树壁前,肖潜闻声走来,抬头看了一眼,不明所以:“有什么不对吗?”
姜婵不答,双目明亮,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上古老的树壁,手掌在树壁前一寸停住,平静的空间忽而荡起一圈细小的涟漪,清凉如水,霎时千万画面在眼前纷杂而过,如潮水一般涌入脑中。
画面纷杂而凌乱,在这些纷杂的画面中,不断重合着一道身影,有时是十几岁的少年,有时是青年,这道身影在不同的画面中成长,不断的浴血奋战,不断的经历生死,有逍遥纵横的峥嵘岁月,也有千难万险的生死挣扎。
在这些掺杂着血泪悲欢的画面中,姜婵看着他从最底层历经万难,踩踏着无数敌人的尸骨走向巅峰,叱咤风云,时代称尊,又看着他在巅峰上举世皆敌,看着他昔日的好友一个个死去,曾经的爱人在他怀中容颜染血,风华逝去,一点点消散成灰。
他跪坐在满地猩红的鲜血中痛苦嚎啕,声嘶泣血,一夕白发。
衣衫染血,白发人两手空空,身形佝偻,脚步踉跄,天地广阔,孑然一身,所到之处洒落出一条猩红的路,慢慢走向朦胧的远方,身侧一轮红日夕坠,残阳如血,似乎在昭示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这些画面很杂,大多很短,像是一个人留在这里的记忆碎片,而在这些杂乱且一闪而过的画面最后,还有一段特殊的画面。
天高地阔,山河广袤,有高楼拔地而起,宽阔的道路贯通八方,汽车,横跨天穹的飞机,行人熙攘,电信通达,无一不在昭示着,这是一个没有灵气的世界,平淡,温暖,没有随处可见的厮杀,有上学的孩童,叫卖的街市。
视角从城市蔓延到乡镇,夏季夜色下的村庄,星辰盖野,月初东山,再到山林,荒野,戈壁与沙漠。
这些记忆似乎存在了很久,因为太久了,呈现出一种褪色的黑白,还有一些已经混乱的,忘记的,留下大片大片的模糊的黑色,如同一块块斑驳陈旧的伤疤。
有一道淡淡的男声响起,嗓音沙哑:“这或许是我在这个世界留下的最后一道印记,来者细听——”
“天地有大劫,我应劫来此,本不情愿,执着追寻半生,至此,亲朋爱侣皆尽死去,却依旧难见归途,我已经找不回归家的路,也无力再继续前行,我一生所得不多,且全留此地,修行不易,如有后人入此地,所留之物君可自取一物带出,切记勿生贪念,只取一物,莫要白白枉送了性命。”
“但若自诩有通天手段,愿延续我未走完的路,也可尝试破开劫火,打开石棺,得我最终传承。”
“得我传承者,当续我后路。”
话音至此,语气停顿,似追思,似苍凉:“时至今日,我已经快记不清家乡的模样了……我要做的事情太难,怕这份记忆彻底被磨灭,只能将它留在这里了……或许有朝一日……”
话未完,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穿过悠远的岁月,落在三千年后的姜婵耳畔。
画面消散,视野重新回到树心洞厅中,肖潜愣怔许久,对刚刚看到的画面久久难以回神,喃喃道:“那是……什么地方?”
姜婵神情凄凄,早已泪流满面,脸上带笑,声音却带着哽咽:“那是燕长生的家乡,也是,我来的地方。”
家乡啊,多么温暖的词汇,那些黑白褪色的记忆,在姜婵眼中一一点缀上色彩,变得鲜活起来。
如果她和燕长生一样,找不到回家的路,她的记忆是否也会和燕长生一样,在长久岁月中被消磨,逐渐黯淡消逝?
当记忆都消逝的时候,回家的路就彻底断了。
遗忘,才是岁月真正力量的显现,忘记来时的路,忘记自己,如同一团烈火,只能朝着向前的方向狂奔,直到耗尽所有力气,熄灭在黯淡的黑夜里。
覆盖的禁制散去,漆黑的树身露出被掩盖的痕迹,有人以指为笔,在树身上写下两行诗。
一梦又经来时路,枯崖尽处见穷途。
从别此去犹未死,再对寒江钓月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