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又晃了一下,卢宝柚被晃得膝盖直磕前面的座椅。

怀里那孩子哭得更凶了,小拳头攥着他的衣角,眼泪鼻涕糊了他半条袖子。

他盯着车窗上自己的影子,喉结动了动——刚才那团贴在玻璃上的青灰色影子,真不是他眼花?

"小伙子?"伤疤男人把烟盒在掌心拍得啪啪响,

"火呢?我这烟都攥软了。"

卢宝柚摸出打火机,金属壳子在掌心硌得生疼。

火苗窜起来时,他瞥见男人手背上有条蜈蚣似的疤痕,从手腕爬到指根。

"谢了啊。"男人深吸一口,火星子在暗车厢里明灭,

"你这是往哪儿去?

瞧你背个破书包,不像走亲戚的。"

"回清水沟。"卢宝柚喉咙发紧。

清水沟那地儿,地图上连个点都标不上,前两年通了火车,他还是头回坐。

"清水沟?"

男人眉毛一挑,"那地儿我熟啊,十年前跑运输去过。”

“村东头老卢家的砖房,房檐下挂串红辣椒,对不?"

卢宝柚心里"咯噔"一下。

老卢家?

他爸走那年,家里还是土坯房,墙皮掉得跟狗啃似的。

"您记错了吧。"他低头哄怀里的孩子,指甲掐进掌心。

"错不了。"男人吐了口烟,

"那年我车抛锚,在老卢家喝了碗玉米粥。”

“他媳妇病殃殃的,儿子才十岁,蹲灶坑前烧火,灰都扑脸上了。"

他突然凑近,烟味裹着酒气喷过来,

"后来听说老卢带着钱跑了?”

“把娘俩扔家里喝西北风?"

卢宝柚耳朵嗡地响。

火车鸣笛的声音混着魔童的嗤笑,在脑子里炸成一片。

"你管得挺宽。"他把孩子往旁边推了推,那孩子哇地又哭起来。

"得得得,我嘴贱。"男人举举手,缩回自己座位。

车窗上的影子晃了晃,卢宝柚猛地转头——什么都没有,只有对面乘客打哈欠的模糊轮廓。

他摸了摸后颈,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

魔童的声音又冒出来:"怕什么?”

“你现在回去,正好看看你那宝贝爹留下的烂摊子。"

"闭嘴。"他咬着牙嘀咕。

邻座老太太瞥了他一眼,把孙子往怀里拢了拢。

火车终于晃进清水沟站。

卢宝柚扛着书包下车时,夕阳正往山坳里坠,把土路染成血红色。

他站在站牌下,望着远处冒尖的小洋楼——白瓷砖外墙,红瓦顶子,在破破烂烂的土坯房里扎眼得像根刺。

"那是老卢家新盖的。"卖烤红薯的老汉蹲在炉边,

"他儿子去年回来的,开辆黑车,车标跟豹子似的。"

老汉用铁钩子翻红薯,

"说是什么大老板,给村里修了路,还盖了这楼。"

卢宝柚喉咙发苦。

他记得十岁那年,爹也是这么突然回来的——拎着个黑皮箱,身上有股他没闻过的香水味。

娘扶着门框直咳嗽,他躲在门后,看爹把皮箱往桌上一扔,"咔嗒"打开,里面全是红票子。

"跟我走。"

爹蹲下来,摸他的头,

"跟我去城里,住大楼房,吃麦当劳。"

他没说话。

娘倚着门,指甲掐进掌心,掐出月牙印子。

后来爹摔门走了,皮箱没带走。

他掀开盖子,里面除了钱,

还有张照片——爹搂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笑得跟朵花似的。

"小同志?"老汉递过烤红薯,"要俩不?热乎的。"

卢宝柚摇头。

他盯着那栋小洋楼,脚底下像灌了铅。

魔童在脑子里哼歌:"进去啊,看看你那好弟弟,看看你娘的遗照是不是供在客厅正中央。"

"滚。"他攥紧书包带,指节发白。

风刮过来,带着山那边的潮气,裹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像血,又像腐烂的肉。

他突然想起火车上那道影子,青灰色的,没眼睛,咧着嘴笑。

"宝柚?"

身后有人喊。

他回头,看见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手里拎着一篮鸡蛋。

"我是王婶啊,你娘的老邻居。"

老太太眯着眼,

"你可算回来了,你娘走的时候......"

"她走了?"卢宝柚嗓子发紧。

王婶叹气:"三年前的事儿了。”

“咳得整宿整宿睡不着,没钱看病......"她往小洋楼努努嘴,

"那屋里的,你弟弟,连口棺材钱都没出。"

卢宝柚觉得太阳穴突突跳。

魔童的声音突然变得甜腻:"去敲敲门,问问你那好弟弟,他爹的钱是不是也分他一半?"

他往前挪了两步,又停住。

小洋楼的窗户突然亮了,暖黄色的光透出来,照见门口蹲着只黑猫。

那猫抬头看他,眼睛绿得发亮。

"宝柚?"

王婶拽他袖子,

"你咋了?脸色这么白。"

"没事。"

他扯出个笑,

"我就是......想看看我娘的坟。"

王婶叹着气领他往山后走。

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山风卷着草叶打旋儿。

卢宝柚摸着兜里的打火机,金属壳子被体温焐得发烫。

魔童还在念叨:"去啊,现在就去敲门,问问他们凭什么占你家的地......"

"闭嘴!"他低喝一声。

王婶惊得篮子差点掉地上,

"你这孩子,跟谁说话呢?"

卢宝柚没应声。

他望着山坳里渐次亮起的灯,突然想起十岁那年的夜——爹摔门走后,娘抱着他哭,

他摸着娘冰凉的手,听见外头野狗叫,一声接一声,像人在哭。

山风更凉了。

他跟着王婶拐过山包,看见一片荒草里立着块破木板,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卢母之墓"。

"你娘走得急,没立碑......"王婶的声音突然变远。

卢宝柚蹲下来,摸着木板上的漆,指尖沾了一片红。

魔童的笑声在脑子里炸开:"看见没?

你娘连块石头都没有,你那好弟弟住着小洋楼,搂着城里媳妇......"

"够了!"他吼出声,惊得山雀扑棱棱飞起来。

王婶吓得后退两步,鸡蛋滚了一地。

卢宝柚蹲在坟前,眼泪砸在荒草上。

他想起娘临终前的信——夹在旧课本里,皱巴巴的,字歪歪扭扭:"宝柚,别怨你爹。他也是被外头的鬼迷了心窍......"

"鬼?"

他抹了把脸,"现在迷心窍的,是我吧?"

山脚下传来汽车鸣笛。

他抬头,看见小洋楼门口停了辆黑车,车灯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车门开了,下来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搂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那裙子的颜色,

跟爹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魔童的声音突然温柔起来:"过去吧,问问他,知不知道他爹当年扔在皮箱里的照片?"

卢宝柚站起来,拍了拍裤腿的土。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后腰别着的水果刀——刚才在火车上,他鬼使神差买的。

"王婶,"

他说,

"你先回去吧。我想跟我娘说说话。"

王婶犹豫着走了。

卢宝柚望着山脚下的灯光,摸着兜里的打火机。

火苗窜起来时,他看见自己在火光里的影子——影子的嘴角往上扯,扯出个他没见过的笑。

"走啊。"

魔童说,"去敲门。"

他抬脚往山下走。

野草刮过裤脚,发出沙沙的响。

小洋楼的门灯亮了,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爬向门口的蛇。

远处传来狗叫,卢宝柚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山风卷着一片枯叶,贴在"卢母之墓"的木板上,遮住了"母"字的最后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