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于曹丕而言。

曹冲的提议不仅仅为他寻到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继承人。

还为他提供了一个新的破局思路。

倘若刘康在,便扶刘康为帝。

倘若刘康不在,亦可于刘家宗室中找一个幼童以暂承皇位。

如此一来,在名义与法理上,他便能始终以大汉忠臣自居。

既保全了 “尊汉” 的虚名,又可缓解当前巨大的政治压力,使他得以喘息。

当然,天子自刎于高台。

百官亲眼所见。

这逼死天子的黑点他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但终归是权宜之计下的无奈之选。

曹丕几乎派出了所有的亲信,终于得到了刘康的消息。

此时的刘康,被豢养于许都一处名为“南阳侯府”的僻静府邸之中。

所谓的南阳侯府,其实就是个大号的民宅。

除了刘康,里面还住着四个人,一共是老幼五人。

他们依靠朝廷发放的“俸禄”与“口粮”生活。

这俸禄虽按宗室规制发放,并不是很多。

每月几石粟米、几贯银钱,些许布帛。

足够老幼五人果腹御寒,生计无忧。

却无多余银钱积攒家底或图谋他途。

但亦比寻常百姓生活富裕一些。

曹丕看着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眉眼低垂、怯生生不敢抬头的孩童,冷然一笑。

哼,曾经刘协不也是如此?

他还不是于高台上做那愚蠢的自刎之举,陷孤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中?

这次,孤断然不会允其半点机会。

十三岁的刘康微有些虚胖,个子不是很高,甚至比同龄人还要矮一些。

单看外貌,绝无半点帝王气场而言。

曹丕俯下身,拍拍刘康的肩膀。

“你就是刘康?”

刘康紧张的一拱手:“回魏王,正是……”

曹丕看向三个女人和一个老汉:“他们是你的什么人?”

刘康吭哧半天,小声缓慢的回答道:“小臣的姨娘,还有奶娘,姐姐,还有伯伯……”

曹丕嫌他说话费劲,问及左右。

侍卫早已调查清楚。

“回禀魏王,一妇乃刘康姨娘,系其母之妹。昔刘康母临终托孤,姨娘遂矢志不嫁,抚育至今,刘康对其敬若亲长。另一妇为乳母,刘康亦视如亲母。老丈乃乳母之夫,早年曾为刘府侍卫,自刘康父母亡故后,夫妻二人便专一照料其生计。尚有一女,乃乳母与老丈所出,刘康以‘姐姐’相称。”

曹丕点点头,看来这几人方为刘康至亲。

也是依靠刘康方有生计,得以落户许都。

他凝视刘康,字字森然道:“孺子,往后当为大汉天子,唯需谨听孤言,汝亲眷自可安享天年。若敢违逆,孤必先将汝姐没入教坊,任人凌践;再将汝伯处以车裂之刑,曝尸于市;终则赐汝姨娘、乳母鸩酒,令其陈尸于荒野,无人收葬。”

刘康闻言魂飞魄散,当即瘫跪于地,涕泪横流,哭声嘶哑:“求魏王开恩!小臣……臣不要做什么天子,只求与亲眷苟全性命……求魏王饶过小臣……”

见其悲戚乞哀之状,曹丕心中暂起一缕恻隐。

然转瞬之间,那丝怜悯便为政治家的深谋远虑与果决之心所压下。

他知道,自己但有怜悯之念,便会助长其叛逆之志与反抗之心。

一旦让刘康从哀求中窥见半分转圜的可能,那份被恐惧压下的不甘便会悄然滋生。今日的臣服难保不会变成他日的隐患。

唯有断其念想,灭其希冀,方能让这枚棋子彻底屈从于权柄之下,再无反噬之虞。

于此冷然甩开刘康抓着自己衣襟的手,命麾众将其四眷拿下。

看押于别处。

而后,将哭嚎的刘康丢上马车,拉进皇宫之中。

是夜,曹丕不得休憩之机,再与众谋会议诸事。

会客厅内,只点了四盏烛灯,众人的身影在烛光下忽明忽暗,神色皆凝重如铁。

曹丕目露阴鸷看向华歆,冷然道:“华公此前言陛下早有禅让之意,何以事到如今,竟至这般境地?”

“唉……”

华歆无奈长叹,面上已露颓唐绝望之色:“王上,臣为其所欺,失察之罪难辞其咎,臣愿伏罪领死。”

“哼!”

曹丕冷哼一声,未再与他多言,缓缓转首,目光落向彭羕,切齿道:“彭先生先前称此计可行,何以竟成这般谬误,陷孤于不忠不义之地?”

彭羕亦无奈摇头叹气,高躬一拜:“皇帝此举,始料未及也!臣一心只愿拥立魏王,无有他心,故而……成此谬误!祈魏王降罪!”

曹丕亦“哼”一声,怒意亦显于面上。

但曹丕虽怒,心却是清醒的。

他心虽恨二人,但亦知此二人心向于他。

今皇帝自戮于高台,他本已处众叛亲离之境,若此时再诛心腹之臣,其余人更会惧而远之,无人敢再为孤效力。

另外,曹丕也明白。

他们身为谋士提出意见,并没有做错什么。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而是自己身为人主,在众谋的意见之中,做出了错误的决断。

他本欲降罪,却在深思熟虑后,摆了摆手:“罢了,乱世之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诸公为孤筹谋,皆怀赤诚之心,又何罪之有?

孤既为人主,当担其总责。

今事已至此,怨恨无益,追责更添内耗。

天下悠悠众口,孤自当之;

千秋功过评说,孤亦受之。

当务之急,是扶新主以安人心,固权柄以定大局,而非逞一时之怒,寒了诸公之心。

这一切之过……”

曹丕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就让孤一人承担吧!”

曹丕的这一番话,非常之高明。

即便是司马懿,都不禁为之侧目。

他觉得自己当初,小看了曹丕。

今此看来,若这天下真是曹丕为帝,真不知要比那刘协强上多少倍。

可偏偏,刘协承帝胄正统,曹丕却出身官宦,纵有雄才亦难逃“篡汉”之嫌。

他不仅有点心疼曹丕。

然而,心疼曹丕之余,又不禁将自己代入曹丕之局。

他有种感觉,曹丕虽已不差,但自己可能会比曹丕做得更好。

因为,他绝不会在此时,逼刘协退位。

既无禅让之因,也就不会有陷危之果。

思索之际,忽闻曹丕点名道:“仲达,今孤携刘康入宫,欲行扶立之举,这王城之内流言纷纭,说孤逼死天子,当何以安辑?来日大局,又该何以破局脱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