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典上的香火气息似乎还未散尽,武英殿内已弥漫着另一种无形的硝烟,朝会气氛凝重,康熙皇帝端坐龙椅,虽面色依旧沉肃,眉宇间却比祭典时少了几分纯粹的悲怸,多了一丝深沉的思虑。
王公大臣分列两班,庄亲王博果铎位列宗室班首,神情内敛,纳兰明珠站在文官前列,腰背挺直,脸色却如罩寒霜,目光锐利地扫过殿中那几位身着素白道袍的身影,祭典结束之后,连五台山的大和尚和黄教的大喇嘛都得等在殿外等待传召,这些白莲教徒却堂而皇之的立在了殿内。
“此番超度江南阵亡将士法会,以白莲教法师最为尽心戮力,法仪殊胜,于安抚英灵、慰藉人心,颇有功绩......”康熙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他目光投向白莲教教主,一位身形微胖、面容和善、身着素白锦缎道袍的中年人,正是白莲教的教主刘通海:“刘教主远道而来,主持法仪,辛苦了,朝廷有功必赏!刘教主,贵教于社稷有功,可有何需求?但讲无妨,朕自当斟酌。”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白莲教教主身上,刘通海脸上立刻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双手合十,正要上前一步开口,他身后的一众白莲教徒眼中更是燃起炽热的期待,身体微微前倾,只等教主说出那个酝酿已久、关乎教门无上荣光的请求。
位列首位的博果铎扭头扫了一眼,视线却越过了刘通海,瞥向他身后的张怀恩,张怀恩会意的点了点头,就在教主嘴唇微启的刹那,站在他侧后方半步的张怀恩,却不动声色地抢前半步,深深一揖,声音洪亮而清晰地盖过了教主尚未出口的话语:“启禀皇上!草民张怀远,代教主及敝教上下,叩谢皇上天恩浩荡!能为朝廷分忧,超度忠魂,乃敝教无上功德,亦是本分,岂敢居功奢求?”
张怀恩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视康熙,语气恳切:“白莲教发于乡野之间,却时刻不忘为朝廷效力,草民等亦常怀报国报君之心,草民等日夜所思,唯愿信众能得安身立命之所,教门能为朝廷、为地方略尽绵薄之力,故此,草民斗胆,代教主陈情,恳请皇上开恩!”
张怀恩话语一顿,整个大殿静得落针可闻,刘通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与恼怒,随即被强行压抑下去,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那合十的双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身后的一众白莲教徒面面相觑,那老法师皱了皱眉,也大胆的向前迈了几步,立在刘通海身边,低声向跪在地上的张怀恩提醒着:“张香主,立国教......”
张怀恩却理都没有理会他,仿佛对身后教内的惊涛骇浪毫无所觉,声音沉稳地继续道:“皇上,天下之人对敝教多有误解,常以邪教称呼敝教,然则草民心中知晓,敝教百万教众,拳拳报国之心、天地可鉴!只是朝廷对敝教传习多有禁限,信众如飘萍,惶惶不可终日,纵有上报国恩君恩之心,亦无处施展,草民恳请皇上开恩,解除对敝教传习之禁!”
“其次,草民请皇上准许敝教择清净之地设立道场法坛,公开举行法会,传习导善经文,教化信众安分守己,和睦乡里,如此,既可安数十万信众之心,使其沐浴皇恩,亦可使敝教名正言顺,更好地为朝廷分忧,为地方靖安效力!此乃敝教上下唯一所愿,恳请皇上圣裁!”
刘通海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努力保持着谦恭的姿态,但眼底深处那抹被强行压下的不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却泄露出来,他身旁的老法师更是急得额头冒汗,几次不顾礼仪低声提醒着“国教”之请,甚至想要出班自己补充,都被身旁一位赶上来的白莲教徒死死拽住衣角拦住。
其他的白莲教徒同样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震惊、不解和巨大的失落,看向张怀恩的眼神充满了无声的质问:为何?!为何不提国教?计划呢?可张怀恩却理都不理会他们,话说完便五体投地的跪倒在地,再没有其他言语。
“解除禁令?设坛传教?皇上,臣以为此事断断不可行!”一个冰冷而带着强烈怒意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纳兰明珠一步跨出班列,他脸色铁青,目光如电,直刺张怀恩:“荒谬!此乃祸乱之源!白莲教源流复杂,聚众滋事,前朝旧禁,正是为防微杜渐!今若解禁设坛,任其蔓延,无异于纵虎归山,遗祸无穷!其教义诡秘,聚众成势,一旦失控,动摇国本,谁人担待?”
“臣附议!”梁清标也迈步出班:“皇上,白莲邪教起自唐代,历朝历代皆对其严厉打击,到了我大清,反倒要解除禁令、任由其设坛传教?那我大清成了什么了?皇上,此等无理之请求,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臣请皇上将这些祸国殃民的邪徒尽数收押,明正典刑!”
几名革新派重臣也纷纷出言附和,痛陈白莲教之“弊”,言辞激烈,反对之声一时甚嚣尘上,朝堂之上,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康熙皇帝端坐龙椅,面上却无喜无怒,他听着纳兰明珠等人激烈的反对,目光却平静地扫过张怀恩,又掠过那位欲言又止、强作镇定的白莲教教主,最后落在张怀恩身后的骚动上,当看到那位老法师几乎要冲出来时,康熙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瞥了一眼博果铎,博果铎似乎感应到了康熙皇帝的视线,朝着张怀恩的位置使了个眼色。
“好了!”康熙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论,他看向张怀恩,语气平淡却带着决定性的意味:“张香主所求,无非信众安身立命,教门导人向善,情理之中,白莲教此番法会,亦见诚心。”
“着即解除前朝对其传习之禁。允其于官府登记、严加管束后,在各省择地设立道场法坛,公开举行法会,传习导善经文,务须恪守朝廷法度,约束信众,安分守己,不得滋事生非。若有违逆,严惩不贷,此事,由庄亲王会同礼部、理藩院及地方督抚,详议章程,即日办理。”
“皇上!三思啊!”纳兰明珠脸色煞白,急切地还想再谏,康熙皇帝却抬了抬手:“朕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