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泼墨,温柔而深沉地拥抱了月河。

初秋的晚风带着明显的凉意,吹散了白日的最后一丝暖意,也带来了水乡更深的宁静。

两岸的红灯笼次第亮起,如同历史长河中不灭的星火,将墨色的河水染成一条流动的、碎金与暖橙交织的光带,倒映着千年不变的拱桥与沧桑的粉墙。

任无锋和秋伊人在“邹大鲜”临窗的位子品尝了招牌菜和应季的肥美秋蟹、菱角毛豆,蟹膏的丰腴鲜美在舌尖绽放。

创作是一件很费脑子也很消耗体力的事情,所以两个人都挺饿的,吃了不少,同时也吃得很香。

饭后,他们默契地回到了各自房间,收拾了一下后,便上了阳台。

两个小小的木质阳台,相距不过两三米,杨天就是窄窄的、流淌着碎金灯影的秋河,

“十二节气”早已为空手而来的任少族长准备了新的合身衣物,因此,当任无锋在阳台藤椅上坐下时,已经换了一身休闲短衫。

而秋伊人作为女生,自然花了更多的时间整理自己,所以出来得更晚些。

她披着一件白色的针织外套,与任无锋相望,对视一笑。

星河浩瀚,在秋夜的天幕上显得格外高远清朗。

星子如钻石般冰冷璀璨,亘古如斯。

初秋的银河横贯天际,壮丽苍茫。

人间一时甚是美好。

“小时候,外婆家就在这样的水边。”

秋伊人的声音在秋夜的静谧中格外轻柔,带着悠远的追忆,道,“中秋前后,菱角最是清甜饱满,金桂的香气能飘出几里地去。

夜里躺在沁凉的竹床上,数着星星,听着纺织娘最后的、带着秋愁的鸣唱——

外婆摇着蒲扇,讲的不是童话,而是‘卧薪尝胆’的坚韧、‘西施浣纱’的传说……

后来,外婆走了,那片飘着菱角清香和桂花甜梦的水塘也填平了,盖了千篇一律的水泥楼房。”

秋伊人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秋日的萧索与对消逝的乡土历史的怅惘。

月光下她的侧影显得单薄而清瘦。

任无锋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被星辉勾勒的完美轮廓上,心中泛起怜惜。

正常而言,此时任无锋应该交换去谈论自己的童年记忆或者家庭温情,然而——

任无锋对于追忆自己的童年或者家庭往事并不感兴趣,他总是习惯着将那些部分包裹起来的。

因此,任无锋望向女孩,星光落在他深邃如古井的眼底,声音淡淡道:“那些过去了的,许多变成了亲切的怀忆,给我们以温暖和慰藉。

还有一些,能够使我们获得警醒与教益。”

“记忆或者说,历史,某方面其意义正在于此。”

复大的历史系才女不由得回到自己的专业话题,道,“尽管黑格尔说,人类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从未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任无锋笑了笑,接话道:“黑格尔还说过,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有余温。”

“我最近读了《万历十五年》与《明朝那些事儿》,感触还挺深的。”

秋伊人声音清晰,眼中闪烁着思辨的光芒,道,“黄仁宇先生的大历史观,像一把精密的解剖刀,试图从‘数目字管理’的失败切入,剖析整个明帝国乃至神州传统社会的结构性困境。

他笔下的万历皇帝、张居正、海瑞、戚继光、李贽,都成了这架庞大机器上或关键、或卡死的齿轮。

冰冷、客观,甚至带着点宿命的悲凉。”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对岸的灯火,继续道,“而当年明月,则像一位充满激情的说书人,他用小说的笔法,将冰冷的史实化作鲜活的故事,让张居正、戚继光这些名字变得有血有肉,爱憎分明。

读《明朝那些事儿》时,你会为张居正的魄力热血沸腾,为他晚景的凄凉扼腕叹息,仿佛亲历了那段波澜壮阔又充满悲情的历史。”

任无锋微微颔首,手指无意识地在藤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与她探讨道:“从叙事艺术的角度看,仁宇像一位严谨的纪录片导演,用冷静的长镜头和详实的数据图表,揭示历史深层的病理。

他的镜头是冷的,但揭示的真相却灼热烫手。

而当年明月,则像一位才华横溢的剧情片导演。

他善于运用特写镜头、戏剧冲突和情感渲染,让观众沉浸其中,与历史人物同悲共喜。

他的画面是热的,情感是澎湃的。”

“这正是它们各自的魅力与局限所在。”

秋伊人眼神明亮,接口道,“《万历十五年》的深刻在于其‘冷’,它剥离了情感,直指制度性、结构性的痼疾,发人深省。

但它的‘冷’也可能遮蔽了历史中个体生命的温度与偶然性的力量。

而《明朝那些事儿》的动人在于其‘热’,它让历史活了过来,激发了无数人对历史的兴趣,功德无量。

但这种‘热’和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叙事,是否也在无形中简化了历史的复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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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对张居正改革的描绘,是否过于侧重其个人的魄力与悲剧,而淡化了他政策在执行层面给底层带来的真实负担?

甚至——”

秋伊人微微蹙眉,道,“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是迎合了我们对‘力挽狂澜’式英雄的浪漫想象?”

任无锋很是赞赏的看着女孩,微笑道:“你说得很精辟。

黄仁宇为我们提供了理解历史的深度框架,揭示了‘为何失败’的深层逻辑。

而当年明月则赋予了历史动人的温度与传播力,回答了‘为何铭记’。

两者并非对立,而是互补的维度。

就像欣赏艺术——”

他凝视着秋伊人的眼睛,目光淡然,神态从容,道,“我们既需要伦勃朗式的深刻光影解剖灵魂,也需要德拉克洛瓦式的浪漫激情点燃心灵。

张居正的改革,在黄仁宇的镜头下是制度困局的缩影,在当年明月的笔下是个人奋斗的史诗。

两者都是‘真’,只是聚焦的层面不同。”

秋伊人若有所思,但是提出了其他的想法……

话两人的题由此如燎原之火般蔓延展开:

从两部着作对具体人物如海瑞、戚继光刻画的异同,探讨历史书写的客观性与主观性;

从“一条鞭法”在黄仁宇笔下的技术性失败与在当年明月笔下的政治博弈,引申到政策理想与现实执行的永恒矛盾;

甚至就两部作品所代表的学术史观(宏观结构分析)与大众史观(人物传奇叙事)在当代的意义,也展开了深入讨论。

历史系高材生的秋伊人广博的史料信手拈来,从《明实录》到地方志,分析鞭辟入里。

任无锋则以敏锐的直觉、跨学科的视野和独特的宏观视角,常常提出令人耳目一新、拍案叫绝的洞见,将时代变迁、社会心理与历史发展规律相互印证。

思想的火花在秋夜的星河下激烈碰撞、四溅。

阳台上的空气,也充满了智慧碰撞的愉悦与灵魂共鸣的馨香。

只是夜渐深,也渐凉。

“你觉得,我们读历史,穷经皓首,到底在追寻什么终极答案?”

秋伊人在最后收尾时候问道,“是冰冷、绝对、如同考古地层般确凿的‘真相’?

是站在道德高地上对古人的功过进行盖棺定论式的评判?

还是……一种对自身所处时代困境的映射、理解与寻求解脱的智慧?”

任无锋沉默了片刻。

星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于是秋伊人看着他的眼眸中似也有星光闪烁。

任无锋斟酌着措辞,神情认真道:“读史,或者创作震撼人心的艺术,

在我看来,其终极意义更像是在寻找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与照亮前路的‘启示’。

在古人应对时代困境的智慧、挣扎、人性光辉与晦暗中,照见我们自身的渺小、局限与超越的可能。

重要的不是,也不可能绝对还原那早已消逝的瞬间尘埃。”

他看向微抬头仰视着自己的美丽女孩,声音悠悠,道,“而是在这永无止境的追寻、对话与反思的过程中,

我们如何理解、如何感受,如何领悟这些历史灰烬中的余温。

最终辉映我们当下的人生和时代,去观照自己,观照众生,也观照时代。”

任无锋顿了顿,最后总结道:“这便如弘一法师说的,

见自己,

见众生,

见天地。”

(PS:感谢樊咏书友的爆更撒花,感谢鸽萨克骑兵的秀儿,感谢金长老的灵感胶囊。感谢一直为爱发电的书友们。今天已经6600字了,也爆更了。书友们的为爱发电或者打赏都起来呗。另,见自己,见众生,见天地,确实是弘一法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