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智熊死盯住冲在最前的那人。
从敌人开始翻越第一道滚木,第一块大石开始,就盯着那一双双逐渐密集的脚。
他既在看人数,也在看距离。
对方的脚步不算整齐,但显得急迫。
这明显是因为利益驱使,这种利益的驱使,在目前情况下会最大程度激发勇气。
道路距离不算长,即便有阻挡之物,即便有零星枪火闪烁,他们还是奋力向着自己这一方冲杀过来。
而这种勇猛无畏的冲锋态势,正是孟智熊需要的!
他们翻越过滚木,跨过滚石。
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直到他们的面孔被清晰看见。
直到!他们的胸膛,挺入了大矛的攻击范围之内!
“长枪!抵正!立!!!刺!!”孟智熊怒目圆瞪,澎湃之音沛然而出,从胸膛喷薄出战意来!
刺!刺!刺!刺!怒吼声连成了一片,如同浪潮一样,一波接着一波。
愤怒中掺杂极端高涨的求战之意。
杀!杀!杀!杀!
伴随着高呼之声震动,硬杆大矛猛然从地上端了起来,近两百杆两米长的大杆顺着藤牌缝就捅了出去。
扑哧!扑哧!扑哧!
一些枪头刺穿腹部,一些枪头将喉咙捅穿!
或喷溅的,或汩汩而流的。
殷红尚温之血肆意横流,一瞬间内,至少有五六十人因此丧命。
但这些是没有披甲的敌人,披挂的布面甲的敌人因为看清楚了这一招,反而仗着奇高的防御力,以及威猛的身躯,硬生生透过前面人尸体,径直拽住了枪杆!
他们打算让局势陷入僵持状态,而显然他们的意图是成功的,他们拉扯住了不少硬木杆子。
使藤牌手前方一片区域内,呈现出停滞状态。
这就好似有了缺口一样,瞬间,四面八方敌人都拼命朝着这个缺口钻。
两侧长矛手们,即便拼了命想要往中间刺,也只能造成另行伤害。
而仅只是眨眼的功夫,已经有敌人摸到了藤牌手边上。
砰!砰!砰!咔嚓!咔嚓!
紧接着便是利刃砍在藤牌上的声音,以及敌人弓箭手压上来,箭矢撞击藤牌上的声音。
箭矢甚至直接透出藤牌半截,灰黑箭头几乎要杵到己方战士的鼻头上去。
而这,却还不是什么个例。
孟智熊焦急的看着这一幕,他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身边压着火铳,没有发射弹丸的战士们也是一样。
他看着身先士卒的年轻弟兄们身陷囹圄,又有数人被砍翻,砍倒在地。
往往一个藤牌倒下,就要用数个生命去填。
这太残酷了,也太让人心疼了,这些可都是好儿郎啊。
孟智熊咬着牙看着这一幕,他需要等待陆斌,这既是命令,也是解决当前困境的方法。
如若发出射击指令,绵密的火力网确实有可能将抵近了的棉家敌人一锅端,但紧接着就会陷入僵持局面,那为数众多的敌人一定会有绝大多数撤回到原先阵地上去,而处于更后方的弓箭手,必然会给敌军拼死一搏的最后勇气,到时候,死的兄弟们可就多了!
“老孟,他们在山上放的猛火油跟干柴来了!快闪开!!!按照预案,让一线弟兄们都撒手,让火铳手形成压制火力!”
陆斌的喊声突兀响起,此时此刻犹如天籁。
孟智熊脸上闪过喜色,当机立断“藤牌手,让开中间空隙,给后面铳手留开位置!外围长矛手,抵住!”
长期坚持的训练在此时形成了条件反射。
本能反应短暂压制了不解的想法。
哗啦啦!整齐划一的动作,往后稍撤间隔便露出其中身着布面甲者那因即将得到奖赏而兴奋无比的面容,他们最高追求,就是那良田地契。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他们没有机会了!
那最中央的空挡之中,有数人手中拎着猛火油袋子,那里面装着的,乃是只要沾染上一点儿就非得烧干净不可的石油!
对方原本计划中宁肯烧山也要达成计划的关键物品,此刻已被陆斌尽数取来。
这种猛火油颇为沉重,一个袋子往往需要四五个强壮汉子把袋子扛着,才能合力甩出去。
那猛火油袋子啪!的砸向敌人扎堆聚集之处。
有刀子划上去,粘稠的近乎固化的黑色液体根本不能从破袋口处流淌出来,砰!的甩在人身上,一下子把人都砸了个趔趄!!!
“老孟,放震天雷点火,兄弟们,撤!!!不要管盾牌跟手中兵刃,快走!!!”
陆斌焦急呼喊,四周人也跟着呼喊起来。
“兄弟们快走,大家伙闪开!!!”
孟智熊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不溜秋圆形铁疙瘩,二话不说就用火折子点了引线,毫不犹豫便甩了出去。
紧接着他又掏出一个,点燃甩出去之后,紧接着他又掏出一个!
那敌人也不全是蠢的,尤其是长弓兵以及布面甲军,他们从看到猛火油袋子开始,就魂飞天外,一个个毫不犹豫的就要往后撤离。
然而矛盾的是,与他们扎堆儿前进的人中。
那些最普通的兵卒,却全然只盯着缺口处一个又一个象征功劳,象征田宅,象征金银的人头。
前推后拥,宽阔且平整的道路上,偏生是在这圆木横石阻拦之处,好似一下子成了葫芦嘴一样,拧巴作了一团。
轰隆!!!轰隆!!!
震天雷的爆炸声如烈雷劈砍大地!!
这个时节,正是干松针头好引火,柏树梧桐善滴油。
霎时间,是赤蛇腾高百丈远,浓烟滚火走飞龙。
炽燃的火焰一波接着一波,一开始以地上松木为燃料,但只是一会儿功夫,便是以人为燃料。
尤其是棉布甲的甲士们,他们身上以扎实棉布作为主料的甲胄,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助燃之物。
那一个个壮硕,精干,擅长勇猛搏斗,如同人熊一样的棉甲军们,现如今一个个成了火人!
他们平日里连脱下也舍不得的甲胄,此刻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他们不是最快死的,但却是死的最凄惨的,如同焖烧在锅炉中,如同被无形的手放置在永世不得超脱的蒸笼之中。
当场被震天雷炸死的,都算幸运得多!!!
另一边,汇聚在孟智熊身边的儿郎们,
“不要犹豫!!火铳手!!打!”
方才停歇的密集火力,此刻又开始了射击。
按照命令,他们先行击杀了那些被裹在棉甲中,一时间没法死去,挣扎着到处乱窜的人。
虽然,火焰的灼烧,让人看不见他们什么表情,但在火铳击发声响之后,那些着火的人不自主往声源这边靠近来看,他们还真不一定觉得死亡有多痛苦。
火铳不断激射着,火铳的铁管在击了十几发弹丸之后,即便在冬日,也无法压住滚烫之感。
而松木与猛火油混合燃烧的焰火温度,则更加可怕,霜寒白地之冬雪,竟然被融化成了水,自两边高坡处潺潺流下。
这形成了有利条件,逐渐湿润的道路泥土,以及逐渐将烧灼殆尽的滚木,再加上火铳手们有针对性的射杀,终于压抑住了火势蔓延。
要不然的话,以着四周都是松木林之状况。
若是火势扩大,陆斌就不得不考虑砍树挖土,建立防火地带的事情了。
要知道,他们的存粮并不多,而这又是一件足够花费时间以及战士体力的事情,到时候处境恐怕就危险了。
不过,这又提醒了陆斌另外一件事情。
那就是,敌人的手段,还真是无所顾忌啊。
猛火油,也就是石油原油,他们明知道,这些东西再加上冬日干枯的松针以及油性大的松木,一经燃烧,乃是绝无法轻易扑灭的事情。
一场滔天的森林大火,又不知会烧死多少人家,断绝多少人生路。
可这帮人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去做这件事。
他们将猛火油涂在了不少松树树干之上,甚至细心的准备好了干柴,茅草,甚至还准备了多处放火地点,就像是生怕这把火点不起来一样。
陆斌心中生出寒意,这种行为让他感到后怕,感到浑身泛冷。
这恐怕是他今生第二次,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原来......这就是......既得利益者吗?
可悲的是,这其中应该参杂着不少,什么都没有,如同营里弟兄们差不多出身,在他们看来,如同蝼蚁般卑贱的人。
他们为了一点许诺出来的金银,一些许诺出来的田地,就失去了全部。
这就是不曾拥有见识,不曾真切认知这个世界的悲哀啊。
岂不知,某些东西,原本就该当属于他们,他们拿着性命去换,而现在,他们再也换不回这些东西了。
射击之声还在接连不断,人一个接着一个死去。
生命消逝这件事,多年以来,陆斌也终于有些习惯了。
令人作呕的焦臭味不断冲击着鼻腔。
不少年轻战士,因为果断撤离,失去武器,进而短暂没有事情可做。
他们看着这一幕,强烈的眩晕感,强烈的呕吐**,一波接着一波,不断冲击着他们的内心。
只是,孟智熊不会给他们足够平复内心的时间,对于一名将领来说,敌人,永远是首要的事情之一。
他们固然杀伤了一片敌人,但依照敌人的人数,后方必然还有弓手存活,而敌人的将领,还有一定可能组织起有效战力来对抗他们。
而今日,今日自己的弟兄们死的已经够多了。
“刀盾手上前,手弩交由无兵器之人手中,两人为一组,绕过前方火焰,朝前方压过去!”
陆斌听到之后,立刻反应过来孟智熊的考量,自觉有理,立即呼应道“后备队!一班到七班,火铳手出列!后退二十步上坡,瞄住敌方弓弩手!钱六!带二队好手,跟住老孟!”
“得令!”钱鹿招呼一声,呼呼啦啦又过去一堆人。
可惜,孟智熊的警惕,其实并没有多大作用。
因为,火攻的计策,太过成功,也太过恐怖了。
敌人中,因金钱与利益而被激发的胆魄,在死伤惨重的现状中,已经被摧毁的涓滴不剩。
没有人想要变成火焰燃烧的材料。
即便是强壮的弓箭手,被地方统帅视为可战之兵的一群人,这个时候,也承受不住这过于让人惊骇之景,一个个都奋不顾身,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一样,四处奔逃。
任凭孟智熊有天大能力,也无法做到在这种情形下,将敌人一网打尽。
孟智熊这个时候其实也不太愿意得到俘虏,他们遭遇伏击之后,就得更快抵达天津才行,而这个时候,可绝没有多余人力,再差人手,押送俘虏了。
至于全数杀干净,孟智熊暂时还没有培养出那般铁硬的心肠。
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他收获了三样东西,准确来说是他的一队获得了两样东西,一样是一些活着的马,大约五十匹的样子,就在松林中被清理出来,囤积滚木的一片空地之上。
第二样,是不算少的干粮,有不少是腌肉,腌菜之类,今晚终于可以正儿八经的埋锅造饭了,他觉得煮上一锅腌菜粥,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肉类,他近期之内,是不会碰了。
至于另外第三样,乃是钱鹿的二队所获,乃是一名颇有些体魄的读书人。
他是这一支军的统帅。
他非常聪明,知道找准机会,想要夺马而走。
但钱鹿认得他的身形,他盯着这个狗日的已经快发疯了。
如若今日没有抓住他,恐怕接下来的余生里,钱鹿再也不会想什么婉约女子了,他将只会对着这个该死的混蛋魂牵梦萦。
他发誓,他要亲自砍了这厮的脑袋。
原由,也很简单。
刚才在回撤之时,后脑勺中了一箭,倒在火场上那个年轻人,在弟兄们里,诨号叫大老王,爱吹牛皮,爱装大哥,爱挡刀子。
这颗项上人头,必须得在他爹娘面前,活祭给他,要不然,钱鹿就得把自己烧给大老王了。
尸骨无存,客死他乡。
若什么交代也没有,这就得叫天理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