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史母躺在床上睁着眼,一如往常一般没有睡。
但也和往常略微有些区别,她虽依然在提心吊胆的担心着史二郎的安危,可每愁一会,脑子里就会回想起白天听的那出戏。
多么像啊,与她的处境。
那戏唱的真好,词也写得好,可也有不好的地方,那戏讲来讲去说了一堆问题,却没给出个答案来。
往常的戏曲,如果讲分家,就会是善良的孩子分的多,所以要坚持善良,如果讲姻缘,就会是真情长久,所以爱人要一心一意。
总之是要宣扬点什么的。
可这出戏,困境那么多,却似乎没有个标准的答案,甚至没有一个‘坏人’,好像谁也没做错,但每个人都不开心,每个人都可能没有一个好的结果!
对于史老太太来说实在有些反常识,以至于她一直在琢磨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就如此想着,一下就到了天亮,一夜的嘈杂已经过去,胡同口又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史母爬起小心的将窗户掀开一条缝。
史二郎也正小心的溜进院子,他身上没有伤势,但前摆有不少黑灰,似乎被火撩了或者在哪里弄脏了。
史母长舒了一口气,但心底却又忍不住开始念叨,希望于家大郎也能没事才好。
现在这胡同里,史于两家的女人,都在害怕,怕对方的家人有事,也怕自己的家人有事。
怕自己家人有事很好理解,怕对方有事则是因为,到那时候自己有何颜面再见对方呢?
这情绪的缘由说起来不太好听,可它确实存在。
史母睡去,但鸡鸣声早,她便不肯再多躺,多年的习惯已经养成,如果赖床会浑身难受,撑着困意开始熬粥。
史二郎倒是还在睡,昨晚显然也很辛苦,就算是儒生捏明光咒捏多了也会脑仁疼的。
给儿子把吃食留好,自己又吃了两口粥,史母就离开了家门,一路往于家走去,结果半路正遇到来找自己的林佳人。
“老太太这么早?”林佳人有些诧异。
“老了觉少。”史母拉住了林佳人的手。
“也是,早点好,免得没位置。”林佳人便与史母相携着往南城门走去。
此时天色还早,道路上人并不多,不过看方向有一大半都是往南城门下走的,大家多是呼朋唤友,于是皆是边走边说,说的当然就是那出戏。
甚至时有争吵发生,不过到底也没人说出个能让所有人认同的一二三四五来。
当她们来到南城门下,远远地看到了那座戏台,史母笑道:“我就说尉公子了不得的!”
“是的!是的!”林佳人连连点头。
而戏台下竟然还多出不少背着匣子的商贩,有的卖糖人、有的卖早茶还有的卖邸报的,好不热闹,果然皇都最不缺的就是生意人。
旁边的茶楼酒肆更是吵成一团,细细听,基本都是小二和稍有家底的客人正在因为位置讨价还价,由于来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也就越炒越高。
“二楼座位都订出去了,客官要是不嫌弃,三楼房檐上还空着,之前我家掌柜在那养鸽子,摆了一个木头片,正好能坐下一个人,您看如何?”
听到这话,史母和林佳人一起抬头往人家屋顶看,看了半天没看见什么养鸽子的木片,才确定这是那小二嘲讽顾客要求多给钱少呢。。
她俩自然是上不了楼的,连点壶茶都有些舍不得,于是只往戏台方向挤了挤,最终在一个稍近一些但角度偏的地方停下,便算是落了脚。
好在时间过得很快,人群聚集到一定规模时,永和楼的马车便出现在了街道上,百姓们无不报以热烈的掌声和叫好声,最终在那个站在马车上的胖男人的带领下,齐刷刷的喊了十几声“饶儿班”。
算是捧了人场。
接下来就是开嗓以及调音,这段时间明明比之前等待短了好多,可在体感上却分外的长,直让人抓耳挠腮。
终于在一声锣响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随后戏曲开场,紧接着昨天的第二幕,开始了戏曲的第三幕。
史母和林佳人角度有些偏,本就看了个侧身,史母年岁大,本就不高的个子也有些缩了,垫着脚也只能看个皮毛,最后干脆就认命的变成了听戏。
老太太认真听着戏词,正跟着戏腔点着头,忽然听见一阵马蹄声,咯噔咯噔的十分碍耳。
“是御林军的,昨天就来过好几批了,不过这次就一个人,应当没事。”林佳人低声道。
史母低声道:“人家唱戏好好地,也不知道碍到他们什么事了。”
林佳人笑了笑,没有接话,毕竟自己丈夫也是御林军。
那军马一路开道,大家也就只能让路,很快那一侧有悬镜司的白袍人也走了过去,双方在人群中像昨天一样,彼此举着腰牌交涉了一会儿,然后便分开了,可能还是没谈拢。
大家都在认真看戏,也没太注意,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史母站的腿酸,正欲跺跺脚,忽听身旁有人低声道:“借过一下,借过一下!”
她转过身,却看到一个白袍人正在穿过人群。
这不就是尉公子悬镜司的服饰吗!她仔细看了看,那就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人,她正欲再看看,却正好与对方对上了视线,那人愣了一下,便顺着视线挤了过来。
史老太太不解,但也没慌乱,自己一个老太婆,对方又是尉公子的手下,倒是安心的很。
那人走近,便停步了。
“大人有什么事吗?”老太太主动开口。
那人附身靠的近了些,用只能很近才可以听到的低声,开口道:“汝可是林佳人?”
史老太太一愣,没想到对方不是来找自己的,而是来找林佳人的。
她转过脸,看到林佳人也是一脸愕然,半晌,才点了点头。
“我是悬镜司的,可以叫我老黄,麻烦随我来一趟。”那人拿出腰牌示意了一下。
林佳人没看腰牌,而是短暂的晃了一下,忽然脸色发白,她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拉住了史老太太的手,对着对方低声道:“这位是我家老人,得照顾一下,不然人多。。。”
老黄看了一眼老人,想了想道:“那便一起来吧。”
说罢,他转过身开始分开人群往外走,林佳人牵住史老太太紧随其后,史老太太还有些没想通,但林佳人走的坚决,她便只好在后面跟着,人很多,挤来挤去也问不出什么东西,只感觉那个牵着自己的手有些凉,有些紧,像是一块逐渐凝结住的冰。
当三人离开最拥挤的人群,稍微宽松一些,史母终于能走上前与林佳人并排,可是她已经无法问出口了,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就好比林佳人到此时,也不敢向老黄问一个答案。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几个白袍的修士和那个玄甲军的兵卒站在一起,他们几乎同时回头看向走过来的林佳人和史老太太,没人能读懂他们的眼神,几位白袍修士退后了几步。
那个兵士走上前,看了看老太太,又看向林佳人,直接开口道:“林佳人,我是御林军的百夫长,于林俊昨夜出事了,我去你家找你,但你不在,所以才来到了这里,你现在立刻随我回营。”
他说的好快,甚至有些过于冷漠了,林佳人很短暂的“啊”了一声,史老太太整个人都僵住了,她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好远,唯有林佳人离她好近,而且摇摇晃晃的,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行!林佳人要摔了,自己得扶住她!
可林佳人没有摔,她站的好好的,是史老太太自己身子在打摆。
老黄无声的扶住了她,她听到林佳人的声音,有些潮湿和生涩,但同样说的很快。
“麻烦大人了。”
说罢,女人快步走上前,任由那个兵士将她抬上了马。
可上马的一转头,她才看见史母还站在那,她看着老黄低语道:“大人,这是我邻居家的老人,能不能麻烦你送她。。。”
她话没说完,老黄摆手道:“放心!放心!你去!我送她!”
林佳人点了点头,那兵士牵着马便往城外的方向走去,史母站在那,长了半天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她觉得自己的胸口像是有一颗千斤的巨石。
耳畔只有老黄的声音,“老太太,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大人。。。大人,于林俊。。于大郎是。。死了吗?”史母忽然抓着老黄问。
“不清楚,应该还没有,不然不会着急接她过去。”对方是来接人的,没把消息同步给老黄多少,但老黄根据经验判断,应该不是当场阵亡,不然完全不需要着急忙慌的来找家人。
“听说是昨晚安康坊那打了一场伏击,有人在一栋酒楼里藏了不少火油和火符,一队御林军冲了进去,起火太快,即便救援及时也是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旁边有白袍人低声道。
“住口!”老黄瞪了那人一眼。
可史母已经看不清这些了,她的眼前只剩下一幅画面。
一个少年,穿着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破旧儒袍小心翼翼的走进院子,而那儒袍下摆处黑漆漆的一大片,如同被火撩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