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元年二月的癸亥日,天刚蒙蒙亮,洛州衙署的门就被拍得咚咚响。
值夜的老吏披着棉袄出来,看见通传的内侍举着鎏金牌,霜花落在对方的貂皮帽上,化了又结成白霜。
内侍的声音带着哈气:
“圣人有旨速传洛州刺史,还有司狱、户曹的官儿,去州府前院接旨。”
刺史王玄策刚穿上朝服,腰带还没系好,就被人拽着往外走。
靴底在结冰的石板上打滑,他扶住廊柱喘口气,看见司狱参军老张头正揉着眼睛跑来,帽翅歪在一边
这老头昨晚还在狱里核对囚册,怕是刚合眼。
州府前院的灯笼还亮着,十几个官员站成排,呵出的白气在晨光里连成一片。
传旨的内侍展开黄麻纸,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洛州囚徒,徒刑以下者,今日尽数赦免。百姓今年的租调全免,百岁以上的,赐毡衾一床、粟二石、帛五匹。”
老张头的手抖了抖,手里的囚册差点掉在地上。
他想起狱里的王小二,不过是偷了半袋米,判了一年徒刑,家里还有个瞎眼的老娘。
还有卖炭的老李,冬天没交税,被抓进来时,怀里还揣着给小孙子买的糖块。
“还愣着干啥?”
王玄策推了他一把:
“赶紧去提人!”
老张头应着,转身往狱门跑,棉袍的下摆扫过墙角的枯草,惊起几只麻雀。
狱门的铜锁锈得厉害,他掏出钥匙,手心里全是汗,捅了三下才打开,“哗啦” 一声,铁链子的响声在巷子里荡开,惊得早起的人家推开窗看。
牢房里弥漫着霉味和草屑味。
王小二正蜷缩在草堆上,听见动静猛地坐起来,眼里的红血丝比稻草还密。
“出来!”
老张头扯开牢门的木闩:
“圣人开恩,放你出去了!”
王小二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被人拽着胳膊往外走,才突然蹲在地上哭,眼泪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溅起细小的土花。
卖炭的老李抱着糖块跑出来,糖纸被汗浸得发皱。
他看见晨光里的州府牌匾,突然想起去年冬天,小孙子追着他要糖,他说 “等开春卖了炭就买”,如今竟真的能在开春时带回家去。
狱卒们忙着点人,核对名字时,有人把棉袄脱下来给刚出狱的人披上
毕竟是二月天,风刮在脸上还像刀子。
户曹的官员们在坊市口贴告示,红纸黑字,被风刮得哗哗响。
卖胡饼的老汉挤上前,让识字的书生念给他听,听到 “租调全免” 四个字,手里的擀面杖 “当啷” 掉在铁板上。
“当真不用交粟米了?”
他扯着书生的袖子问,对方指着告示上的朱印:
“你看这是州府的印,还能有假?”
消息像长了腿,一上午就传遍了洛州城。
西市的绸缎铺前,几个妇人正扯着布料算账,听到免租的消息,当即多扯了半匹蓝布 。
原是打算给丈夫做件新衫,又怕交租钱紧,如今倒能添双鞋面。
布铺老板笑着记账,算盘打得噼啪响:
“去年秋收少,圣人这是体谅咱们呢。”
城郊的田埂上,几个老农蹲在土坡上抽烟袋。
烟锅里的火星明灭,映着他们脸上的皱纹。
“免了租调,能多买些谷种。”
瘸腿的老周用烟杆敲着地面:
“我那二亩地,去年种的麦不够吃,今年得改种粟子。”
旁边的人接话:
“听说还要给百岁老人发东西,村东头的张阿婆,今年正好一百岁。”
午后,驿站的马车往各村去,拉着毡衾、粟帛。
车辙压过融化的雪水,溅起泥水打在车板上。
到了张阿婆家,小院的柴门虚掩着,老太太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手里捻着麻线。
看见官差进来,她眯着眼睛问:
“是送过冬的炭吗?”
“阿婆,这是圣人赏的。”
官差解开毡衾的捆绳,粗布面里絮着厚厚的羊毛:“
“还有两石粟,五匹帛。”
张阿婆摸了摸毡衾,又软又暖,比她盖了三十年的旧棉被强多了。
她想起年轻时,兵荒马乱的,哪敢想能从皇帝手里得东西,眼眶突然湿了,忙让孙媳妇烧水,要给官差沏碗粗茶。 孙媳妇端茶出来时,看见官差正往门框上贴红纸条,写着 “百岁人瑞”。
风卷着纸条的边角,她忽然想起前几天,婆婆还念叨着 “开春换床新毡子”,没想到竟真的盼来了,还是圣人赐的。
院子里的鸡咯咯叫着,啄食掉在地上的粟米粒,阳光落在张阿婆的银丝上,亮得像撒了层碎金。
日头偏西时,王玄策在州府核对名册。
免了租调的户数记了满满三页纸,出狱的囚徒名单上,王小二的名字旁画了个小圈
老张头说,这后生一出狱就往家跑,手里还攥着狱里发的两个麦饼。
窗外传来孩童的笑声,是刚放学的学童,举着纸鸢往河边跑,线轴转得飞快,风筝在暮色里成了个小黑点。
户曹参军进来时,手里捧着个木盒,里面是各县报上来的百岁老人名单,整整五十七个名字。
他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汗:
“都按数发了东西,有个九十六的老汉,非说自己记错了岁数,硬要把帛退回来,说不能骗官家的东西。”
王玄策面带笑容,提笔在名单旁注了行字:
赠帛二匹,算给老汉添寿。”
夜色漫进州府时,王玄策站在阶前。
远处的坊市还亮着灯,隐约能听见酒肆里的猜拳声,比前几日热闹了不少。
他回忆起早上接旨时的情景,内侍那一句“圣人见去年收成不好,夜里总睡不着”在他耳边回响。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划破夜空,让他心中豁然开朗。
原来,这纸旨意并非只是一道冰冷的命令,而是源自宫中的牵挂。
这份牵挂,如同二月的暖阳,缓缓地融化着冻土,温暖着每一个人的心灵。
牢里空出来的牢房,老张头特意让人洒上了石灰,又铺上了崭新的稻草。
他喃喃自语道:
“圣人开恩,咱们也得干净些,万一往后再有人进来,好歹住着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