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厅。
宋伯惇坐得板正,端起茶杯小啜一口,片刻后,带着笑意点头,“这茶的味道确与京中不同,甘甜中带着一丝清雅芬香,实属难得一闻。”
袁氏细细咂摸了两口,满意地一饮而尽,脸上依然维持着宋府夫人的端庄。宋蓉蓉心不在焉,喝了两口就放回茶几,两只眼不知该往哪看。
云娘姿态落落大方,朝三人侃侃介绍:“这是江南林家的名茶,名叫芳庭,意喻为满庭芬香。这种茶株只能生长在黔州,每年只有十天的采收期,配上夏茉莉烘炒,花香与茶叶融为一体,清气交汇,是难得的上品,林家每年也只有少量产出。”
宋蓉蓉不悦地瞥了一眼云娘,小声嘀咕:“有什么好卖弄的,还以为谁喝不起似的。”
这一幕正好被宋伯惇看见,脸色瞬间下拉,。云娘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不该离开。
袁氏见宋伯惇变了脸色,瞪了一眼宋蓉蓉,啧声扯了扯,“消停点吧,再让你爹生气,你就只能在潞州出嫁。”
宋蓉蓉不服气嘟着嘴,别过脸看向门外,目光正好对上回来的宋灵淑。
袁氏也看见了门外的人,轻咳一声坐直了身体,见宋蓉蓉脸上呆愣愣,又急忙伸手拉了一把。
宋灵淑只当没看见母女俩的小动作,大步洒脱迈入内厅,朝宋伯惇行了一礼。
“叔父婶婶这个时候过来,莫非有什么急事?”
宋伯惇起身,示意宋府的下人抬上箱子,“潞州老家送来了螺钿砚屏,过去你爹娘都很喜欢,想着你也应该喜欢,就给你带过来了。”
箱子被打开,黑漆砚屏上缀满了螺钿,组成一幅松竹交映的图案,在夕阳的余晖中五光十色,就像闪着彩光松竹在风中摇曳。
寻常的砚屏都是木制和丝绢绣花,像这般精细华丽,缀满了整片螺钿的摆件,放西京也就只有少数人家买得起。
潞州盛产螺钿漆器小摆件,但宋家并不兴手工品,这些应该是宋家祖宅的人买来,送到西京讨好她的叔父宋伯惇。
“这砚屏太贵重了,叔父还是拿回去吧,再说,我时常在外,摆在书房也是浪费……”宋灵淑笑着摇手拒绝。
“东西送来两份,一份在我那,这份本来就是给你的。”说着,也不等她再开口,宋伯惇就让小厮把砚屏摆上来。
砚屏被放置在内厅的条案上,金色的余晖正好照在上方,映衬着厅内五彩斑斓。
袁氏回想着刚刚的茶,笑得极为热情,“你这的茶叶香气四溢,那什么……芳庭,真是茶如其名,也就长公主才能喝得到这样的好茶,咱们可就沾不到这层光。”
宋灵叔知道袁氏误会这茶是长公主所赐,也不准备纠正,朝旁边的夏青说:“去库房将那包未开封的茶叶取出来,给婶婶带回去。”
袁氏愣住,本就随便找个借口,没料到宋灵淑顺手就送。心思一转,送就送吧,她不也带了贵重的砚屏,就当是礼尚往来。
宋伯惇往袁氏暗使眼神,袁氏却看也没看他,只好急忙开口叫住:“我是长辈,怎么能拿你府上的东西,让人看见,我这张老脸往哪搁。”
本来侄女未嫁就出府别过,宋府已经受人非议,再拿走侄女府上的赏赐的好东西,那不成打秋风了……
夏青装作听见,几步就迈出了内厅,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尴尬。
宋灵淑笑着行一礼:“叔父婶婶不也送了东西过来,我送叔父一包茶叶也属平常,叔父不必太生分,更不必将旁人的闲言碎语放在心上。”
宋伯惇暗暗松口气,重新落坐,看了一眼目光游离的女儿,刚要出口的话又被梗在喉咙。
袁氏没察觉宋伯惇恼了,笑容亲切道:“你也知道,蓉儿年纪不小了,我们这次是带她上门来给你赔罪,你想怎么骂怎么罚都行。也怪我从小纵着她,才会干出这等天理不容的错事……”
“蓉儿,快跪下,给灵淑磕头认个错……”
宋蓉蓉脸上还有些不服气,别过脸去不看宋灵淑,袁氏有些急了,大力扯了一把。
宋蓉蓉吃痛,在袁氏用力拉扯下,踉跄着没站稳,两腿一软,顺势就跪倒在地上。
宋灵淑被母女俩的动作吓一跳,急忙起身避开,“婶婶,不必如此,一年前的事已经过去了……”
她若要记恨,即便跪下来磕破了头,她也不会手软,更不会放任宋蓉蓉在外一年,还能好好回到西京。
袁氏这般架势,是想让她原谅宋蓉蓉下毒的事。
这事她可以不再计较,但也不会再和他们演‘亲如一家’的戏。
“该赔的罪不能少,蓉儿做下错事,我作为母亲也有管教不严的错,我也……”说着,袁氏抚了抚衣袖就准备躬身行礼。
宋灵淑看袁氏豁出去的表情,以为她也要跪下来赔罪,被惊得头皮发麻,急忙上前搀住人。
长辈跪晚辈,被人传出去,不得上折子参她一本……
“婶婶这是做什么,那事已经过去,这一年来,想必蓉儿妹妹也知道错在哪了。”她的目光对上抬眸的宋蓉蓉,语气加重,“往后,妹妹应该多行善举,善待下人。做任何事应三思而后行,日日反思,时时自省便好!”
宋蓉蓉面上不情愿也跪了,袁氏也算知分寸,愿意主动向她这个晚辈道歉,做到这个地步,她更懒得再计较。
“灵淑的话你记住了吗?”宋伯惇脸上微恼,朝跪在地上的宋蓉蓉喝道,“若是再敢做出这等恶事,莫怪我将你从家族除名,绑到京兆府!”
“知道了……妹妹……日后必定听从姐姐的教诲。”
宋蓉蓉羞愧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
拉了几句家常后,宋伯惇看天色渐晚,这才主动提出辞行。
宋灵淑亲自将三人送到了门外,看着马车离去,深深吐出一口气,有些感慨地望着即将消失余晖。
听着宋家的道歉赔罪,她内心已经毫无波动,只是感情没了就没了,她也没有再与他们打好关系的想法,就普普通通的礼尚往来便好。
今天你送礼,明天我还礼,年节让人登门问候一声,她这侄女就算不落人口舌。
花园中,夏青回头看了一眼厅内的螺钿砚屏,撇撇嘴道:“这屏风也就和林家送来的茶叶差不多的价,林家的茶叶还有价无市。”
苏青瑶在旁附和点头,“茶好喝,这个又不能吃,只能摆在上面看看。”
贺兰延手中托着小鹦鹉,蹲在石头上不断点头赞同。
云娘嗔一眼三人,无奈笑了:“晚膳已经好了,去请姑娘吃饭。”
……
次日,宣政殿朝会,长公主提了重修新盐法,朝堂内一片哗然。
未去过两仪殿的官员只听到一些风声,长公主亲口说出来,便是已经商议出结果,只待中书省做最后修订。
刘内侍简要阐述昨日,将袁复昨夜受审,招供余党的事宣布,沿海匪乱只要抓住这些人,就算彻底平息。
魏国公王振极力夸赞,宋灵淑这个名字,在朝堂上又一次大出风头。
下朝后,几处各衙署都在议论。她回御史台时,一路都有陌生官员打招呼,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她有些不适应,尽挑着小路走,避开了与六部同路。
御史台内,宋灵淑得知陈御史已经回来,便差小吏去通报。
她在廊下刚等一会儿,不和谐的声音从廊外传来。
“还是宋中丞威风,现在满朝都在议论,查着军器监遗失的兵器,一路就查到沿海剿匪了。”
谢九万双手交叉胸口,一脸挑衅地看着廊下的宋灵淑,说罢又还回头看向饶彦邦。“唉,你我要是有这机会多好,何需整日窝在御史台,只可惜,这一路高飞的机会,咱们这样的出身够不着……”
饶彦邦将怀中的折子直接拍到他胸口,“你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做完,别光顾着做梦。”
说罢,二人就当没看见她站廊下,迈着步子往台院而去。
宋灵淑懒得计较这些酸言酸语,只是略有兴致地打量二人的背影。
她上次来听台院的御史聊起,谢九万表面心直口快,查案办事倒是心狠手辣,不少京中衙署听到这个名字,都得退让避走。
她来御史台的时间短,所办之事也无需与这二人交底。
但想到即将要去洛阳东选,她可能要与御史台的人传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