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侯爷出生时心口有一个青鸾纹印。

记事起,他便常做一个梦。

梦中大雾四起,青衣女子踏月而来,华美玉冠垂下冰晶似的翎羽,悬垂她额心,映着清冷月华。

可他总看不透对方的容貌。

每每望着消失在晨雾中的那道背影,心口青鸾印记都在隐隐发烫……

正值良夜,夜阑人静。

沈宸州独卧高楼,长眉入鬓,绛红锦袍卷着酒意,恣意旷荡,白玉冠下几缕墨发纠缠月色。

他对月豪饮,醉眼乜斜时,一缕箫声溯月而来,清绝高渺如昆山玉碎。

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他翻身落下,待看清景色却怔立当场,恍然如梦。

世间朦胧,女子素手执短箫迎风而立,广袖流云,惊然与梦中女子重影。

真是醉了,又入了梦中。

沈宸州恍惚低笑,却听她声音徐徐传来。

“让小侯爷见笑了。”

他终于听见了梦中人的声音。

好似山中浸着檀香的雨。

“小姐为何夜夜入我梦?”

那道声音再次传来,仿若浅吟低唱。

“羡你风流雅望,东洛才名,西汉文章,逢迎随处有,争看坐车郎……”

翌日一早,沈宸州在侯府高榻锦衾间睁眼,翻身坐起。

果然,昨夜与她长夜对酒,秉烛夜游,不过是酒后一场大梦。

小厮站在雕花槅扇前,传沈侯夫人的话催他起床。

“小侯爷,府前车马都已经备齐了,夫人让你快些儿,别误了鸡鸣寺的晨钟……”

鸡鸣寺在金陵城外,百年间香火不断,求姻缘子嗣最是灵验。

沈侯夫人大早就拘着沈宸州上山进香。

佛殿檀烟缭绕,沈宸州斜倚在大殿朱漆门框,看着金身佛像,笑得桀骜不驯。

“母亲,若是所求神佛真能应验,这世间哪还有那么多不平事?”

妇人华服美鬓,方仪端雅,此刻却恨铁不成钢地拧着他胳膊,拉他上前。

“菩萨面前,休得妄言!跪下!”

沈宸州无可奈何,又见母亲于蒲团之上跪拜,念念有词。

“菩萨在上,保佑我儿姻缘早结……”

他懒洋洋屈膝,有一句学一句。

“菩萨在上,佑我姻缘早结……”

心不诚,意不虔。

进完香,殿宇琉璃瓦之上噼里啪啦地响,雨声不绝。

沈候夫人走出殿门,蹙眉望天。

“方才眼看是晴日,怎转眼雨就来了,这还如何赶得上谢府的宴。”

“看来是母亲方才不够心诚,不然怎会降下大雨,赴不成您苦心安排已久的相亲宴……”

沈宸州还没说完,便见母亲的手帕扇了过来,忙笑着避开。

在山上耽搁了许久,见雨势渐小,沈家车马紧赶慢赶,可算没迟。

沈宸州跟随母亲拜见完谢家那位老封君,出来往前院去,方走入回廊。

琉璃瓦上迸溅珠玉。

“小姐仔细阶上青苔。”

侍女嗓音自对面月门后传来。

沈宸州无意侧首。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月洞门外素伞低垂。

伴随着一声幽幽轻叹,烟罗披帛似流光般拂过苍苔,行走之间佩环作响如碎玉投琼。

伊人拾阶入门,水佩风裳。

半枚鸾佩在云青披帛下隐现。

伞沿轻抬的刹那,她抬眼遥遥望向他。

一双眼眸宛若云间皎月。

恍如大雾尽处那双朦胧的瞳仁。

只一眼,沈宸州愣在原地。

心口青鸾印记骤然灼热。

隔着回廊,婢女将伞斜下将佳人遮掩起来。

沈宸州眉尖微挑,敛目低笑,抛出一袋银子扔给谢家小厮。

“你可知,方才过去的那位姑娘是哪家小姐?”

小厮得了赏,银袋子沉甸甸的,喜得无比殷勤。

“小侯爷,那位云上仙子般的人物便是我家表小姐,因下月老太太大寿,从江南来,如今客居府中……”

回府路上。

沈侯夫人坐在马车里,逮着沈宸州要问个详细。

“你可是见过了?谢若水的女儿,才情品貌自是不差的。”

沈宸州只觉心口还残余着灼灼生痛的感觉,不置可否。

“母亲,不过一面之缘,人家为何愿意嫁我?”

“你怎知她不愿嫁你?”

沈侯夫人猝然问他,不似反问,倒像是人家姑娘真不满意他。

沈宸州鬼使神差般开口。

“她真不愿嫁我?”

倏然噤声,他一向我行我素,竟然也有被人牵着套话的一天。

沈候夫人露出满意地笑,何曾见自己这个才高气傲的儿子这般情怯。

她打开一个四方檀木盒,拿出半枚玉佩。

“谢家三代皆位列三公九卿,谢公只有谢令仪一个妹妹,嫁去了江南,生下的这位表小姐,今天我见了,真是神仙般的人品,才情也定然不俗,你虽三元及第有点才气,也难配这位表小姐的品貌。”

“若不是我慧眼识珠早早定下,凭你?我再等十年都喝不上儿媳妇的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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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定下?沈宸州错愕。

沈侯夫人将半枚鸾佩系在他腰间。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你娘我出身将门,未出闺阁前,可是舞刀弄剑一把好手,不知道给她谢令仪当了多少次挡箭牌。”

“闺中密友定个儿女亲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谁料你不争气,三岁那年,有道士上门断言你活不过双十之年,你娘我怎好再提婚事。”

“她谢令仪这些年也没找上门来给小姑娘退这门亲事,这两年我每每写信给她,她避而不谈此事,总归是你耽误了人家女儿。”

“你可想好了,她谢令仪的女儿可不愁嫁,你若没这个心思,她家女儿也不缺佳婿。”

沈侯夫人眼底映着窗外滂沱大雨,似见二十年前闺阁少女击掌为誓。

“若得儿女,当缔秦晋之好。”

三更急雨叩响窗棂。

梦中雨打蕉叶,月洞门前残雨未曦。

沈宸州踏碎浅薄水面,绯色云纹靴惊起满地月光。

谢府花园浮动着杜若幽香。

沈宸州立在青石径上,指尖残玉触到袖中鸾佩的冰凉。

月洞门内转出个窈窕身影,云色披帛掠过墨兰丛,惊起三两点流萤。

她执灯而来,琉璃灯罩上映着青鸾衔芝的纹样。

“小侯爷可是迷了路?”

她将灯柄微微倾斜。

晕黄浮上她清冷姝色的眉眼,冰晶翎羽在她额间轻颤,恍如二十年来梦雾中的回响。

沈宸州忽然按住心口,那里烫得仿佛要灼穿锦袍。

无他。

那些回环复沓的梦,梦中女子不甚明晰眉目,眼下如同拨云见月般清晰。

指间鸾佩嗡鸣着挣出衣袖,与她腰间玉佩凌空相撞,迸出金石清音。

玉质相击,严丝合缝。

两枚玉佩在空中合成完璧,青鸾展翅的刹那,骤雨初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