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吃食、百般的照顾、以及足够舒适的软垫——
构成一个银质的囚笼,里面承载着海蓝色的风景,仿佛要将美梦永远持续,以此打造出一个绝对安全的温床。
可是……
这真的……是鸟儿该有的宿命吗?
翅膀赋予飞翔。
或许,鸟儿生来就属于天空。
况且,她自己也深有感触。
须弥城有一座白色的高塔,塔内,结有一颗被藤蔓环绕的果。
而她,就生活在那颗果实里,持续了五百年。
但与「虚空」连接的自己,早已学会在梦境中飞翔,并不需要身体上的自由。
可人类不同。
人类普通、平凡、不特殊,双臂更没有覆着轻盈的羽翼。反倒被沉重的血肉裹满全身,托举着体内的骨骼与腑脏。
啊、
血肉……
由此关联,纳西妲忽地明白了什么。
「血肉」、「至亲」
的确。
这两个词……不仅沉重,更透着难言的复杂。
就像现在——
“抱歉…是我的话吓到你了吗?”
望着女孩难掩错愕与悲伤的面孔,少年露出宽慰的微笑,决定用一种现象来解释自己的选择。
“纳西妲,若想让一只小鸟自愿待在笼子里并非难事——只需让它形成「印随行为」”
纳西妲一怔。
「印随行为」
通常在动物的生长早期出现。
一旦印随作用发生,就不可改变。
她与奥瑞恩的哥哥素未谋面,因此下意识以为他们是亲兄弟。
竟是这样……
纳西妲心想,犹豫道:“所以…你是在小时候遇到你哥哥的吗?”
“是的,是他收养了我。”
少年补充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皆死于祟神污染,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
“尚且年幼的我无法解决温饱问题,即将面临被饿死的结局,而他恰巧在这时…来到村子里。”
如何饲养一只雏鸟?
只需亲手喂食、以及无微不至的照顾。
在这种特定敏感期下,被给予陪伴的幼鸟会本能地依赖饲养者,将其视为‘父母’或者‘群体成员’,从而产生过度依恋的情绪。
“更有甚者,会影响到成年的择偶偏好……”
“这就是雏鸟情感的由来。”
说到这里,少年略有停顿,旋即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可就像任何故事的呼应一样,我的父母死于祟神污染,而我,也一样——无药可救。”
“那些药虽然能延缓恶化的速度,可它无法完全根治,而我的生命也快像烧完的蜡烛,死期将至。”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现在看来……这恐怕才是一切的开始。”
纳西妲问:“你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
少年放轻了语气:“为了不让离别显得那么令人难过,临死前我将他支走,选择一个人独自面对死亡。”
善意的出发点。
可对于那个被留下的人来说,亲人临终却没能陪到最后,这何尝不是一种遗憾?
纳西妲眨动眼睫,怅然之余,她也明白了窗外风景为何怪异的原因。
这道百年前的风景,就是遗憾的旁证。
纳西妲轻轻眨眼。
“就像你说的那样。这并不是结局,而是开始。”
她定定注视起少年,“所以……这也不是你甘愿自囚的成因,对不对?”
“嗯。”
少年点点头,他抬眼眺望窗外,被海水搅碎的月光粼粼飘游,仿佛和百年前的景色一模一样。
随即,他用平淡的语气,讲述起下一个故事——
它以重逢为起点,
却以阴差阳错作为结局。
纳西妲沉默下来。
少年则自顾自地继续讲述着:
“飞翔,确实是鸟儿与生俱来的能力。”
“但在这种情况下,即便把他从笼子里面放出来,他还是会选择主动回到笼子里。”
“因为…有对方在的地方,才是「家」”
唯有爱才能让人束手无策。
唯有爱才能让人如此作践。
每个人都愿体验爱的美好,却对爱的思虑一无所知,将其抛在脑后。
正因思想不同、行为不同,每个人通向爱的门扉也迥然不同。
丰沛的人将在天堂。
患得患失的人却会在痛苦中跋涉,径直走向一扇更为狭窄的门。
目之所及,只有眼前缝隙中的黑暗,哪怕看见光亮都会视作是一种伤害。
两次失去,对于另一方来说都是自责的加码;
而他自己,也暂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帮对方打开心结,只能寄希望于现在的陪伴中。
可这种陪伴是无效的。
不光他自己有所意识,就连唯一的听众也从长久的沉默中反应过来,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
“……可这对于你们来说,无疑都是一种自毁。”
小小的神明以第三视角得出结论。
“是啊……”
少年苦笑了一下,低下头,“……是得尽快解决这个问题了。”
尽管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速,但他能感受到似有什么不好的变化在发生。
——至少从他的直觉如此提醒道。
见面次数的减少是一方面;
但情绪变化是另一方面。
这段时间,人偶身上始终有股无法掩盖的疲惫气息,而这里,反倒成了他能够暂时休憩的地方。
有什么能让对方感到疲惫?
那种被濒临到极限、却因是神造的人偶才能忍下负荷……总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不妙感觉。
像极了……
实验。
重归安静的房间里,纳西妲发现了少年反常的沉默。
她观察着少年略显焦虑的表情,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旋即回答道:
“或许…解决的办法早就藏在你们的过往中。”
“过往?”少年疑惑发问。
女孩微微笑了起来:
“作为家人,你们拥有着深刻的羁绊,而羁绊,不就是从彼此间的回应与承诺中诞生的吗?”
说罢,她停顿稍倾,伸手拿起两块积木。
“纵使这些回忆的碎片筑成了你们的囚笼。可那也正是你们曾小心翼翼交换、又铭刻着彼此心底最柔软的印记呀。”
此刻,缺失积木的围墙形成镂空,仿若一扇小小的窗户,正对着被困住的小鸟。
看着少年略有怔愣的表情,纳西妲解释道:
“现在,你既然有了想要出去的意愿,我自然会帮助你的。”
“……”
少年张了张嘴,话却在喉间滞涩,找不到半个合适的字句。最终,只得怔怔地凝视起那两块象征着回忆的积木,神色有些动容。
良久,他接过积木,郑重开口:
“谢谢您,小吉祥草王大人。”
纳西妲有些惊讶:“啊,被发现了呢。”
少年的脸上泛起笑意:“您不也对我的秘密接受良好?”
闻言,女孩先是一愣,接着也跟着笑了起来:
“似乎是这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