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 >  我被不在了 >  第417章 汗香辨病

入伏的第七天,死牢像个密不透风的陶瓮,铁窗透进的阳光被蒸腾的热气扭曲成晃眼的带子。扁鹊靠在潮湿的墙壁上,枷锁勒得手腕生疼,结了痂的伤口被汗水泡得发白,却不妨碍他鼻翼的翕动——霉味、尿臊味、腐烂稻草的气息里,正飘着股让他心头一紧的甜腻气,像熟透了的杏子搁久了,甜里裹着腐坏的酸。

“水……水……”角落里的少年又开始呓语,他蜷在稻草堆上,裤管空荡荡地晃着,右腿早在半月前就因丹毒溃烂被狱卒生生锯掉,此刻残肢的布条渗出血水,混着汗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红洼。扁鹊挪过去时,铁链在青砖上拖出刺耳的响,每挪一寸,后背的鞭伤就像被撒了把盐,疼得他眼前发黑。

“张嘴。”他掰开少年焦干的嘴唇,一股浓烈的尿臊味混着甜气扑面而来。少年的舌苔黄得像涂了层蜡,舌尖却红得发紫,是肾阴亏耗到了极致的征兆。扁鹊想起三天前还能听见少年哼着山里的小调,如今那点生气全被这“消渴”之症吸得干干净净——牢里的水本就少得可怜,少年却总喊渴,喝下去的水像泼在沙地里,转眼就化成冷汗,在额头上滚成珠子。

“先生……我是不是快死了?”少年的声音细得像线,眼睛半睁着,眼白上布满血丝。扁鹊没说话,只是用袖口擦去他下巴上的涎水,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惊人。他望向铁窗,外面的日头正毒,蝉鸣聒噪得像要把空气烧开,突然想起年轻时在民间行医,见过同样的病:富人家的公子嗜糖如命,最后也是这样渴得喝马尿,浑身散着这股甜腐气。

“还记得我说的‘撮谷道’吗?”扁鹊按住少年的小腹,教他收缩肛门的法子,“每顿饭前后做五十次,能固住元气。”少年虚弱地点头,试着用力时,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落在扁鹊的手背上,滚烫的。

这时,对面牢房传来一阵骚动。织工老王捂着肚子满地打滚,裤腿湿了一大片,腥臭气混着汗味漫过来。“又是痢疾……”有人低低地骂了句,上个月刚送走三个这样的,狱卒只往地上撒石灰,白花花的一层盖不住腐烂的气味。扁鹊眯起眼,看见老王的嘴唇发青,手指蜷缩着像鸡爪,是寒湿困脾的急症。

“让他喝自己的尿!”扁鹊突然喊出声,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狱卒在走廊那头听见了,踹着铁门吼:“死囚还敢妖言惑众!”扁鹊没理他,只是盯着老王身边的年轻人:“尿性温,能驱寒,快!”年轻人犹豫着,看着老王疼得直撞墙,终于咬咬牙,用破碗接了递过去。

老王喝下尿时,所有人都别过脸,只有扁鹊死死盯着他的喉咙——尿液滑过食道的瞬间,老王的抽搐竟真的轻了些。“按住他的足三里。”扁鹊指导着年轻人,“用指甲掐,酸胀了就停。”他记得医书上写着“人尿治寒热头痛,温气”,当年在疫区缺药时,这法子救过不少人,只是如今说出来,倒像成了疯话。

汗水顺着扁鹊的额角往下淌,滴在铁链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突然闻到股更刺鼻的酸腐味,像发馊的米泔水,是从隔壁牢房的老农身上飘来的。老农正蹲在角落啃窝头,每咽一口都要费老大劲,脖子上的青筋鼓得像蚯蚓。扁鹊喊他时,老农回过头,嘴角挂着黄糊糊的渣子,一股酸气扑面而来——是胃里的食物没消化,在湿热天气里发酵成了毒。

“别嚼了,含着。”扁鹊让他把窝头吐在手里,揉成小球塞回嘴里,“慢慢含化,像吃糖那样。”老农照做时,眉头渐渐舒展了些。扁鹊解释:“你脾胃弱得像块烂泥,硬嚼只会堵得更厉害,含化了才能顺着津液下去。”他想起师傅说过“胃以喜为补”,有时最糙的法子,比名贵药材管用。

量子的涟漪在这时泛起微光。爱德华老郎中的白大褂下摆扫过老王的病床(1947年的霍乱病房),听诊器悬在半空,听见肠音亢进的频率与此刻牢里的痢疾患者惊人一致。“口服补液盐的原理,和喝尿驱寒异曲同工。”他对着虚空低语,看着扁鹊指导年轻人掐穴位的手指,与自己当年教护士按压人中的手势重叠。

海伦的指尖抚过墙壁上的霉斑,那些黑绿色的纹路在她感知里变成盲文:“第七个,死于今日辰时,症状:高热、抽搐、便血。”她的指尖移到少年的床前,盲文突然变得紊乱,“脱水指数32%,肾功能衰竭风险78%……”话音未落,就看见扁鹊解下自己的破腰带,蘸着铁窗漏进来的雨水,给少年擦拭腋下和腹股沟——这是最原始的物理降温,却和现代ICU的冰毯有着同样的逻辑。

左克·米兰靠在虚拟的铁门上,军靴碾过地上的石灰,扬起的粉尘在光柱里跳舞。“1943年突尼斯战俘营,我们用尿给中暑的士兵降温。”他看着老王喝下第二碗尿时不再呕吐,突然笑了,“所谓医学,不过是绝境里逼出来的智慧。”他腰间的左轮枪套泛着冷光,却映出扁鹊给老农揉肚子的手,那双手的动作和他在战地给伤员做腹部按压时,同样沉稳。

日头偏西时,狱卒来送水,铁皮桶里的水漂着层绿藻,还沉着只死蟑螂。少年抢过破碗想去舀,被扁鹊拉住了。“等水沉淀了,喝上面的清水,底下的别碰。”他指着水面的泡沫,“那是败水,喝了更伤肾。”少年委屈地缩回手,嘴唇干裂得像要出血。扁鹊突然解开自己的衣领,从贴身处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片晒干的桑椹——是入狱前药农塞给他的,他一直没舍得吃。

“含一片,能解渴。”他塞给少年时,桑椹的甜味在舌尖化开,少年的眼睛亮了亮。这时,对面的老王突然喊:“先生,我不拉肚子了!”他正扶着墙站起来,脸色虽还是青的,却能站稳了。老农也说:“胃里不胀了,想再吃点东西。”

扁鹊笑了笑,刚要说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铁链勒得锁骨生疼。他用袖口捂住嘴,拿开时,看见上面沾着点点猩红。海伦的指尖顿了顿,盲文般的数据流在她眼前炸开:“肺痨晚期,咳血,呼吸困难指数……”她没说下去,只是看着爱德华老郎中的听诊器轻轻落在扁鹊的胸口,金属膜片传来的湿啰音,像秋雨打在枯叶上。

“该轮到你了,老伙计。”爱德华老郎中低声说,看着扁鹊把最后一片桑椹塞进老农手里,自己则捡起地上的半截稻草,放在嘴里慢慢嚼着——稻草能生津,是他教给牢里所有人的法子。

暮色漫进牢房时,蝉鸣渐渐歇了。少年靠着墙,用扁鹊教的法子“撮谷道”,额头上的汗少了些;老王在给大家讲他织过的最好看的锦缎,说上面绣着百种药草;老农则在给扁鹊捶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

扁鹊望着铁窗外的星星,突然说:“你们闻,今晚的风里有薄荷味。”没人信他,牢里哪来的薄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年轻时在药田闻到的气味,此刻顺着汗毛孔钻进心里,凉丝丝的,像师傅当年在他发烧时,敷在他额头上的薄荷帕子。

量子的光晕里,海伦的指尖、爱德华的听诊器、左克的军靴,都安静地停在各自的时空坐标上。他们看着这个戴着枷锁的老人,用鼻子分辨病气,用言语当药方,用手指代银针,突然明白:所谓医者的眼睛、耳朵、鼻子、手,从来都不是工具,而是那颗不肯放弃任何一个生命的初心,就算困在死牢里,也能发出比星光更亮的光。

夜渐深时,少年睡着了,嘴角还含着桑椹的甜味。扁鹊给他掖了掖稻草,自己则靠在墙上,开始回忆今天记下的病症:少年的消渴、老王的痢疾、老农的食积……他要用指甲把这些都刻在砖缝里,万一明天自己醒不来,总得给他们留个念想,留个活下去的法子。

铁链在寂静的牢房里偶尔发出轻响,像在为这无声的问诊打拍子。墙缝里的马齿苋种子,在黑暗中悄悄吸着水汽,准备在明天的阳光下,顶开坚硬的砖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