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什么?”
顾舒崖呆住了。
谢断云道:“我是认真的。我脸上既无伤疤,也无胎记,只是从幼年起便生得丑陋。父母、妹妹,皆是容貌正常之人,偏偏我格外不同,为此我受尽屈辱。听说江湖上各种奇人异事都有,想来我这般容貌在江湖人看来也是寻常,便离家去闯荡……”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顾舒崖自觉在六扇门干了几年,的确是什么人都见过。
因为练功,江湖人能弄出各种各样的岔子。
走火入魔自宫的,失忆的,疯癫的,变态的,高矮胖瘦异于常人的,皮肤变色的,切手的,挖眼的,割舌头的……
至于面上带些骇人刀疤剑痕的,更是寻常,顶多吓唬吓唬市井百姓罢了。若是那种大半张脸都是疤痕,那江湖人会觉得难以靠近,也是正常。之前就有人这样猜测过谢断云的脸。
但是看谢断云周身气氛,后来的事似乎并不顺利。
他的脸到底是有多……特殊?
“……却遭了更多冷眼、嘲笑。在乡里,邻里还要顾及我父母,说话总是委婉些,在江湖上的恶意,却是直白残酷许多。”
“我行走江湖,自然想先练就一身武艺,可是无论到了何处,总是被扫地出门的结果。偶尔有几位心善,愿意收我做弟子,也总是受到同门排挤讥讽,往往待不了几日便离开。如此这般,东拼西凑,我也勉强学了些功夫,闯出些不大不小的名头,可即便如此,依然没人看得起我,还有这张脸。”
顾舒崖道:“你不曾遇到良师,不曾完整学过哪门功夫,却依旧有这身武艺,说明你天资惊艳,绝非常人能及。”
不,应该说是,天资卓绝,全天下都排的上号了。
超级天才啊!
顾舒崖为了学武,当孤儿的时候又是请教一号和二号,又是拼命凑钱买武功秘籍,扒着别人墙角偷看,说是有点基础,表现出来也就力气比一般小孩稍微大点。
到了听雪派以后,更是拼尽全力,才能跟上大部分弟子的进度。
他是诚心实意地有点羡慕。
谢断云只是自嘲道:“天底下,资质好的人不知何几,比我有天分的更是有如过江之鲫,脸也绝对比我好看,我算什么?”
语气带着些自轻自贱的意味。
其实谢断云如今年岁渐长,阅历加深,这样消极的想法已经很少出现了。但就如那无法改变的容貌一般,深入骨髓的自卑也总是如影随形。
“实不相瞒,我少年时期性格十分……乖戾,阴郁。因从小被嘲笑,十分嫉妒那些面容英俊之人,见到了恨不得揍一顿出气。那时我自己瞧不起自己,又不愿让别人瞧不起,动辄便与人发生口角冲突,满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说来惭愧,那时的我,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在,都不值得被人尊敬。”
乖戾……阴郁……污言秽语……顾舒崖根本想象不出来那样的谢断云。
“你言重了。”
“我这还是委婉了些。”
谢断云的眼神在顾舒崖的脸上停留片刻,幽幽道:“比方说,若是早个十几年遇见现在的你,我可能与你说不了几句,就要拿刀砍你了。我那时候,最恨装模作样、连笑也不笑,整天板着个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钱的俊朗之人。”
顾舒崖:“……我长得也称不上多么……说是俊朗,有点过了吧。”
虽然他有时不说话装冷酷,的确是有点装逼的意味在里头,但是也知道自己和那些真正玉树临风的美男子相比,也是比不过。
谢断云的眼神更加幽深了,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还有俊美而不自知的人。”
顾舒崖:“……”那谢谢你夸我了。
“总之,就这样我行走江湖几年,多是恶名,身边也无朋友,除了家人,竟然只剩仇人。倘若就那样过下去,总有一天,我会成为罪不容诛的恶人。”
顾舒崖欲言又止,想要安慰,却说不出口。只好任由谢断云说下去。
“这个时候,我得到消息,家乡有大疫,我的父母、妹妹,全都染病而死。还是幼年时常嘲笑我的邻居,帮忙收尸,四处打听我的消息,送来了信。我如遭雷劈,立即回家,那时他们都已经下葬了。”
“……节哀。”
“发生了这件事,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干过什么混账事。练了武功,我本意是要行侠仗义,叫别人知道,面丑不等于心恶。可是后来我随意与人冲突,动辄打骂无辜百姓,虽不曾弄出人命,行径却与那些恶霸地痞毫无区别。”
“而且,我靠着武功赚了不少钱,却只寄了一小部分回家,也没想过回去探望。父母写信,我也不曾读过,只因我从小就记恨他们,因为我的容貌,比起我,他们更重视妹妹。”
“可是站在他们坟前,我才知什么叫悔不如初。在江湖的那些年,真像是做了一场大梦,可是梦醒太晚了。我浑浑噩噩,在家人坟前跪了数天,终于下定决心,对着墓碑发誓,要痛改前非。从此无论旁人对我如何轻蔑、嘲讽,我也不再动手了。”
顾舒崖道:“那很不错。”
“最多骂回去。”谢断云语气轻松了些,“我口上功夫也不弱,两三句话就能令人仓皇而逃。”
“……人之常情。”
“后来我学医,也是因为这一场疫病。我进了一家医馆做学徒,认认真真学了三年,便离开做了江湖行医,刚刚有所起色,我便……遇见了,一个女子。”
顾舒崖的背微不可察地挺直了一点。
这个女子,大概就是谢断云所说的,心爱之人。
“我曾想过要成家立业,但是许多女子一见到我的脸,便吓得远远逃开。之前的我再混账也做不出强迫女子的行径,便一直是孤身一人。直到我当了行医,恰巧遇见了同样是医生的她。”
“她与旁人不同,从不嘲笑我的容貌,为人认真和善,性格沉稳。我不知不觉,在为病人诊断时,也开始模仿着她的模样。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我们便走到一块,开始谈婚论嫁了。”
谢断云说得含糊不清,一笔带过了许多顾舒崖十分感兴趣的东西……但是顾舒崖顾及人设,不好开口追问。
谢断云道:“我家中已经没有长辈,旁支也没有,她却是有的。我随她回乡,见了她的父母,虽对我的容貌有些微词,我尽心服侍,倒也同意了。不就便开始筹备婚礼,购置聘礼,布置新房,然后……”
顾舒崖心底一沉,突然想起了裴长卿说过的话。
谢断云至今还不曾成婚。那女子,是不是……
“然后她有一天,突然找到我,送了我一个礼物……”谢断云声音苦涩,“就是这张面具。她问我,能不能婚后经常带着。我收下了面具,第二天便留下所有的身家,一件行李也没带,不辞而别了。”
顾舒崖脸上露出了没法掩饰的愕然。
“原来即便是她,也无法接受我的脸。”谢断云语气是出乎意料的平常,仿佛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过去那么多年,她的名字、她的脸,我尽已淡忘,如今和你讲起旧事,也没能想起她的名字。”
谢断云的手摸上面具。
“但是自那以后,我便几乎不怎么摘下,这张面具了。”